當年,沈良是藏在沈家二少爺沈辛殊的馬車裏來到安國公府的。


    從荒僻的鄉野,到繁華的楚京,這一路五六日,他皆與沈二少爺同被而眠、分衣而披。沈良生的瘦小,這一路上藏在那馬車暗格與驛站榻下,竟無人能察。待到了安國公府,馬車上跳下來個陌生的小男孩兒,才讓吳氏與出門來接的沈瑞大吃一驚。


    人來都來了,還能怎麽樣?自然是收留下了。


    吳氏出身高門,咽不下這口氣,不肯讓沈良認祖歸宗。沈瑞也知這是自己風流時欠下的債,他有心彌補吳氏,便依照吳氏之言,隻讓沈良做了二少爺沈辛殊身旁的一個伴讀。


    如此一來,雖沈良衣食吃住與沈辛殊無二,可到底沒了「庶出子」這個名頭。吳氏便能假裝從未有此事發生過,依舊做個風風光光、惹人豔羨的國公夫人。


    多少楚京女子,一輩子求的就是這「夫君忠貞無二,家中子孫興睦」。吳氏想要的,也從來都是這些。


    沈良便這樣在安國公府留下了。


    沈辛殊一直想要個印章,因此待沈良極好;凡有新鮮事,皆與沈良頭一個細說。沈良少年顛沛,曆盡清苦,心知要在這安國公府中活下去並不容易,因此一直藏拙,以免惹來厭惡。沈辛殊常常催促沈良讀書,沈良便借口自己愚笨,識不來字,推脫不學。雖是伴讀,沈良卻隻陪著玩,從不念書。


    每一迴發生類似的事兒,沈辛殊都會露出憾色來,又憐憫,又為難,道:「我讀書不好,便常常盼著有個讀書厲害的長兄。如此一來,爹便不會總是逼迫我念書了。沒想到,你也是個不能讀書的。」


    沈瑞交友甚廣,亦在江湖上惹了些仇家。沈良十二歲時,江北匪寇上門尋仇,綁走了沈辛殊,順帶也將沈良一同捆了去。


    北寇兇蠻,揚言要沈瑞自剁三指以請罪,還要沈瑞交出當年自北寇手中劫走的寶圖。若沈瑞不老實照辦,那沈家的二少爺便要被剁成肉泥。


    金貴如沈辛殊者尚且如此,沈良一介磨墨伴讀又能好到哪兒去?


    沈辛殊雖年少,卻膽大異常,對那匪寇道:「雖說是綁走了我,可見不到我的人,我爹也未必會聽信你片麵之詞。若是將我的伴讀放迴家去,我爹必然會相信此事。我為沈家少爺,而阿良不過一介庶民之身,一輩子都抵不上我的一隻手指。放他出去,留我在此,有益而無害。」


    北寇聞言,竟被哄住,扣下了沈辛殊,要沈良歸家去報信。


    沈良跌跌撞撞從匪窩裏跑出來的時候,雙腿都在打哆嗦,腦海裏反複蕩著前一刻那匪徒說的話:「你要是不老老實實照辦,你家少爺就得受盡千刀萬剮!」


    他不用受千刀萬剮,可沈辛殊的命卻寄在他身上了。


    後來沈瑞將沈辛殊救出,沈良重見著弟弟,第一件事便是去看他身上有沒有少一片肉。一邊查看,還一邊想——他日,若他沈良能大富大貴,定會好好報答沈辛殊的恩情。


    為了這份恩,沈良終於有了出人頭地的心思。他知道自己無名無分,不能因姓氏而得到蔭蔽,隻能以白身考上去,因而發了狠,認真讀起書來。


    沈良聰慧,府中先生皆讚他為少見之才,惜憾他不過是介伴讀。若是出身權貴之家,定然能更有造化。聽先生誇沈良誇的多了,沈辛殊便悄悄地變了性子。


    不知何時,從前對沈良最熱忱不過、私底下一口一個「大哥」的沈辛殊,默然無聲地遠了沈良,也不叫沈良陪著一道戲耍了。偶爾在廊下相逢,沈辛殊隻是遠遠喊一聲,再不言語。


    「沈良,該讀書了。」


    ——後來,沈良聽得最多的,便是這句話了。


    那時沈良不大懂得弟弟為何變了性情;現在想來,他才有所了悟。沈良讀了書,用了功,便不再是「一輩子都抵不上沈辛殊一隻手指」的沈良了;沈辛殊會變,那也是自然。


    沉浸在迴憶之中的沈辛固,怔怔地發了好久的呆。好半晌後,才被帷帳後的咳嗽聲給驚醒了。他低下身,給沈瑞遞入一盞潤喉茶水,問道:「爹,你先歇著吧。家中事,自有兒子來操心。」


    沈瑞喝了口茶,道:「瞧你弟弟那副樣子,心底自然是不服氣的,隻怕日後還會折騰出事情來。若是真有那一日,我還是將這無用的爵位交迴去吧。」


    沈辛固一聽,立刻道:「爹又何必如此!這安國公府乃是沈家祖先世代心血,若是將爵位交還迴去,固兒又怎有顏麵去見列祖列宗?」


    沈瑞看他一副心焦模樣,搖搖頭,道:「當初我覺得你堪為大用,這才讓你承了家業。這也是一番饋償,好彌補你年少顛沛之苦。未料到你卻本末倒置,將這家業看的如此之重。如今,老頭子有些後悔咯。」


    「爹說的是什麽話?」沈辛固道,「家業自然是最重要的,怎麽會是‘本末倒置’呢?」


    聽爹的意思,這偌大家業也不過是彌補他少年清苦的手段罷了。這安國公府到底前程如何,爹依舊如從前一樣,一點也不在意。


    「瞎說!人活一輩子,當然是活得痛痛快快才最重要。」沈瑞的精神一下子就來了,嚷道,「我讓你做一家之長,就希望你能痛快一迴;也能讓老二那個家夥嚐嚐苦頭。他錯了一次,在我這裏便是錯了一輩子,我是斷不可能讓他來繼承爵位的。」


    說這話時,沈瑞的麵頰上又浮現出一分複雜的輕鄙之色來。


    沈辛固自知爭不過這個脾氣古怪的爹,也知道後來沈辛殊所犯下的那樁「錯事」實在錯得有些離譜,因而隻得低頭順著沈瑞,連說幾聲「是」。


    沈辛固又在父親病榻前留了一會兒,這才離去。


    沈大夫人得知二房答應分家,登時心底一陣舒暢。沈蘭池迴家來的時候,恰好看到母親喜上眉梢模樣,不由心底微微一惑。


    「娘,你這是怎麽了?」沈蘭池問道。


    「總算把那惹人心煩的一家子踹出去了,娘心裏開心呢。」沈大夫人說罷,仔仔細細瞧著沈蘭池的鬢發,問道,「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啊?」蘭池不解。


    「王妃待你好不好?世子怎麽樣?」沈大夫人追問道。


    「好……挺好的吧。」沈蘭池答著,目光兜轉開。


    沈大夫人一低頭,見蘭池手裏還捏著朵紫色的絹布頭花,問道:「哎喲,這又是什麽?王妃娘娘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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