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受驚至此,她又何嚐不是?一晚驚心動魄,她還要在旁人麵前故作鎮定,如今早已是精疲力盡。待拆了發髻、沐浴梳洗後,她便躺下了。


    幃幛外的燈火已熄,房裏靜悄悄化作一團烏黑。


    她起初安安靜靜地躺著,可是一闔眼,於阮家所發生之事便陡然占據了她的腦海。那染血的斧子、四散的屍軀,便如幽魂般在她眼前徘徊著,叫她一點兒都不敢閉上眼睛,生怕背後陡然出現了前來複仇的亡者。


    她翻來覆去的,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了子醜的更聲,聲音也淒淒涼涼的。這麽晚了,可她仍舊心底惶惶,難以入眠。


    最後,她索性披衣起了身,悄然走出了臥房。值夜的綠竹在外間睡得沉沉,一點兒都沒發覺她家小姐輕手輕腳地出了門,聽到那極輕的腳步,她隻是在睡夢中推了推矮枕。


    夜裏的安國公府極為寂靜,間或傳來幾聲夏蟲低鳴。二房那頭有幾許燈籠光在晃著,不知是哪一位主子還不曾入眠。月華清然,灑滿庭院,一庭月光如水光。


    蘭池走到了馥蘭院的牆邊,彎腰從地上撿了塊石子,朝牆對頭丟去。她本是不抱希望的,隻是出來散散心罷了。可誰料,牆對頭竟然也扔迴來了一塊小石頭。


    「陸麒陽?」她貼近牆壁,小聲地問,「這麽晚了,還不休息麽?」


    「……我爹罰我提水桶呢。」牆那頭傳來一道悶悶聲音。


    想來是鎮南王妃告了狀,這才讓小世子淪落到了這個下場。


    想到此處,沈蘭池不由噗嗤輕笑出了聲。


    陸麒陽自然也聽到了她的笑聲,登時惱了起來:「你還笑?」


    他說罷,蘭池就聽到「嘩啦」一聲響,好像是他丟了手裏盛滿了水的木桶。


    也不知那水潑到了何處?


    沒一會兒,陸麒陽便利索地翻過了牆頭來,直直落到了她的麵前。


    「我早該知道,你就是這麽沒心沒肺的丫頭。」他冷眼說。


    蘭池看到他的身影,微微一驚。不為別的,隻因為他現在的狼狽模樣——他還是從阮家逃出來的那副陣仗,沒穿外袍,裸著半身,隻是那修長勻韌的身體上添了幾道新鮮的鞭痕,看著便叫人生疼。


    「你這傷……」蘭池唇邊的笑容漸漸隱去了。


    「我爹打的唄。」陸麒陽不以為意,語氣輕快,「小爺我倒是習慣了,不怕疼。」


    沈蘭池默了一會兒,拽住他的手,直往自己閨房裏扯去。


    「做什麽?」陸麒陽一驚。


    「你進來!」蘭池道,「腳步輕點兒,免得吵到了綠竹,迴頭又把我娘招來。」


    蘭池進了碧帷裏頭,一手舉著一盞小紗燈,另一手在酸梨木的大櫃裏輕手輕腳地翻著,沒一會兒,便找出些青瓷底的瓶瓶罐罐來,又轉身對陸麒陽道:「這是我祖父折騰的生肌潤膚膏,抹在身上,包準你一點兒疤都留不下,整個兒白白嫩嫩的。」


    聽到她這般說辭,盤腿坐在榻上的陸麒陽失了笑,低聲道:「白白嫩嫩?我又不是小姑娘,何必講究這麽多?」


    「你不講究,我還講究呢。」沈蘭池口氣微帶不屑。


    她將紗燈擱在床榻邊的八寶架上,就著豆芽似的火光,旋開了手中的瓶罐。青蔥似的指尖沾了一小團滑膩如脂的細嫩膏藥,再落到了陸麒陽的身上。


    陸麒陽不說話了,也不動了,手擱在膝蓋上,便這麽安靜地看著她。


    他平常總是一副輕浮作態,走路行事也是吊兒郎當的紈絝姿態;可真要脫了衣服,他卻有一身武人的瘦削緊實,通身上下竟一寸贅餘都不曾有,便如一匹四肢修長的野獸似的。若硬要說何處有所不足,那便是他的雙臂與腹背上都爬著或深或淺的疤痕,觸目驚心。


    「你爹下手可真狠。」沈蘭池喃喃道。


    「我爹在軍營裏粗野慣了,把從前在南蠻邊的那套也搬來了王府裏。可偏偏我娘也是武將家裏來的,一點兒都不攔著。」提到與自己向來脾氣不對頭的父親,陸麒陽語氣微帶不屑。


    繼而,他拱了過來,用額頭去蹭蘭池的腦袋,笑嘻嘻道,「好蘭蘭,除了你,這世上可沒人心疼我了。」


    他像隻等著主人家摸腦袋的看門犬,胡亂蹭個不停。如此一覽,蘭池沒法好好上藥。她想說上他一兩句,可一抬眼,便瞧見一副別樣光景——


    世子爺的麵頰被那豆大的火苗映著,生出暖人的昏黃色來,一雙含著笑意的眼,便如那含了水珠子的育沛金珀似的。也不知佛前鋪地的七寶,有沒有這雙眼十二分之一的亮堂?


    蘭池愣了一會兒,手勁不知不覺就重了一分。繼而,她口中低聲:「我也不心疼你,一點兒都不。」


    陸麒陽吃痛,險些唿出聲來。她頓時警覺,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外間,見綠竹沒有被驚動,這才鬆了一口氣。


    「你這人呀……」她用指尖反反複複撓著他胸膛處的一處舊傷,低聲歎道,「要你閉嘴安靜些,怎麽就這麽難?」


    怎麽就……這麽難呢?


    真難。


    說罷,她仰起頭來,用雙唇堵住了世子未出口的話。


    她沒握緊手中的小瓷瓶子,一個不小心,便鬆手讓其落了下來。好在陸麒陽穩穩一接,這才不至於讓這個瓷瓶子在地上摔成碎片。


    她的手得了空,便攀上男人的脊背去,慢慢摩挲著他的背骨。一小節、一小節,如撫易碎器物。待指尖掠過他尾骨處微微凸起的疤痕時,細長的手指便輕輕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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