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益州駐地監牢。


    一輪圓月高高掛在天上,從右上方的窗口照到監牢的地麵上。


    該是思故鄉的時候了呢?


    卓偉無聊的躺在硬板床上,翻來覆去的,怎麽睡都感到不自在。


    雖然他知道,在監牢中,能睡床,還能有一日三餐,都是因為他官吏的身份,才有的優待。


    但他就是感到不自在,感覺好像自己占了百姓的便宜。


    下獄也該有個下獄的樣子。


    枯黃的幹草,餿了是食物,刁鑽的牢頭,還有動輒大刑伺候。這才是監牢正確的打開方式啊!


    可這一切,在這裏,都沒有。


    不是卓偉矯情,隻是真的有些別扭。


    就好像從小吃窩窩頭長大的人,有一天,別人告訴他,他其實是一個富翁流落在外的兒子。


    他隻要迴家,就可以繼承一大筆財產。


    大家都覺得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但隻有本人才能察覺出其中的別扭。


    可若是這個幸運兒有半分訴苦,旁人隻會送你一句,矯情!


    卓偉又翻了一個身,揮動右手給了自己腦袋一下,他可不就是矯情嗎?


    有福不享,盡會作,現在滿意了吧。


    好不容易考上的官,沒了;又鬧出這麽大的事,命也快沒了。


    他都想迴到過去,給當時腦子上頭的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希望能抽醒那個自我感動的自己。


    遠處突然傳來響動,那是官靴踩在青石地板上的聲音。


    呸,大牢就是大牢,還用什麽青石板鋪路,實在是太奢侈了。


    突然,聲音停在了卓偉的牢門前。


    終於有人來提審他了嗎?


    卓偉下意識急急坐起,又想起了夫子說的官容,這才亡羊補牢一般,用緩慢的動作,完成了轉身這最後一個動作的小尾巴。


    卓偉緩緩開口,務必不丟了他益州官吏的顏麵。


    “你是?”


    來者一身青衣,留著山羊胡,臉上滿是風霜之色,但也難掩其風采。


    氣質儒雅,但氣魄果決。


    卓偉感受到迎麵而來的殺戮氣息,便知對方是上過戰場見過血的。


    卓偉以為來審問他的起碼也該是益州的長史或者正三品的將軍,不是卓偉臉大,而是他幹出的事,太大了。


    可來者,卓偉居然不認識。


    在書舍中,夫子有給他們看過這些高官的畫像,以此激勵他們向前輩學習。


    也是為了讓他們需要越級上報時,不至於連人都不認識。


    至於在什麽情況下,才需要越級上報,那就是另一部分規定了。


    在卓偉觀察來者時,曹默也在觀察卓偉。


    麵色青嫩,眉眼間有不可錯認的倔強,臉上雖有幾分憔悴,但紅潤有精神,看來關在這裏的半個月,過的不錯。


    “咳咳——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曹默,新上任的西域節度使,嗯,益州祭酒封的。”曹默提到益州祭酒時,臉上不自覺的露出與有榮焉的表情,讓留意他的卓偉頗為疑惑。


    “當然,想必朝廷的敕封很快也會下來,畢竟,益州剛剛繳納了稅貢。”


    益州的稅賦整整占了吳國的二分之一,這還是益州官員加班加點做了一點小小的手腳後的結果。


    可見去年一年,益州有多忙碌了。


    卓偉麵無表情,很直白的表示,對他說的一切都沒有任何興趣。


    他才當上官不到半年,而且是直接來了西域,益州的功績和他沒有半點關係,他也不屑於去沾旁人的光。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我隻能說一句,厲害!我知道,像你這樣的小年輕,都是理想主義者,為了自己的信念,不在乎生死。可你就不想想,也許,這件事有更好的解決途徑?”


    卓偉直直站著挺累的,幹脆去了榻上坐好。


    明明是很失禮的動作,偏偏他做來,居然給人一種理直氣壯的味道。


    曹默沒有生氣,也不在乎卓偉的失禮,雖然卓偉不搭理他,但也沒有拒絕不聽不是嗎?


    “益州百姓背井離鄉來到西域,一切規章在他們從益州出發時,就都已經做好了。可一些官吏卻仗著‘天高皇帝遠’,以權謀私,而你上任的地方,正好遇上了一個要錢不要命的主!”


    “你年紀輕輕能通過益州官考,坐上小吏的位置,家境應該不錯,所以,心腸柔軟心地善良,見不到百姓受苦。可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是自願的,還是背後有‘出謀劃策’之人?”


    這下卓偉聽不下去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底層的老百姓最是無辜,皇帝要修園子,百姓要加賦;官員要孝敬上官,百姓也要加賦;富商想要銀子,百姓就要乖乖被剝削。


    這一層層盤剝下來,給老百姓剩下的不過是活口的糧食,可憐他們辛辛苦苦一整年,得到的卻隻有這點。


    一遇上天災人禍,就要賣兒賣女,他們愚昧到連反抗都不會!


    如果不是那些官吏太過分了,老百姓怎麽可能豁出命,求一個公道!如果這個公道上官不給,那我給!!!”


    雖然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卓偉還是遷怒了。


    曹默噗嗤一聲,笑了。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特別了不起,特別英雄!別了,你這樣的英雄,益州要不起,以後要逞威風,換個地方,隻要不霍霍我們益州就好。”


    卓偉被曹默氣的臉紅脖子粗的,大口喘了好幾口粗氣,才們哼哼的說了一句,“幹卿何事?”


    看來還有救,沒有梗著脖子,說自己沒錯。


    曹默也不生氣,撩起衣袍,直接坐到了地上。


    兩人就這樣隔著圍欄,繼續對話。


    “大夏天的,坐在地上涼快,我算是聽出來了,你小子居然是窮苦出身,還被父母給賣了,那你是賤籍吧,那你運氣不錯啊,如果不是在益州,你連參加考試的資格都沒有。”


    卓偉也許是已經生過氣了,這迴不上曹默的當,他笑眯眯的點頭,“是啊,如果不是主家對我好,不但花銀子供我讀書,還放了我自由身,讓我去追求自己的夢想,怕還沒有今天的卓偉呢。卓偉的過去清清白白,不怕任何人盤問。”


    “少年啊,我今天來這裏,可不是來盤問你的過去的,我隻是問你一句,你事後真的沒有懷疑過,那些鬧事的百姓,有個‘頭’,比如,當時在你麵前哭慘的那個老頭?”


    卓偉脆弱的自尊心,被曹默直接點破,他有些惱羞成怒,道:“夠了,我早就知道了,但他們這麽做,本質上也是因為益州官吏沒有把他們應得的給他們,否則,民不與官鬥這句話,可不是說說的。”


    哪怕百姓目不識丁,但生而為人,總應了那一句人老成精,他們這些年磕磕碰碰過來,總該有些生活的智慧才是。


    曹默突然收起嬉笑的姿態,鄭重麵容,道:“經查,煽動百姓在那個時間去鬧事的,是昆吾國的張恆將軍。其目的,便是為了從益州偷走更多的百姓。至於動機,則是昆吾國長山軍,急需更多出身吳國根正苗紅的士兵。”


    長山軍?


    卓偉神色一變,長山軍的存在,曾經是三州之人的驕傲,後來,又成了三州之地的罪人。


    因為長山軍,三州之地的百姓在先帝最荒唐暴虐時期過的最滋潤,也因為長山軍,三州之地,幾乎失去了覺醒成為卡師的可能。


    也因為長山軍,朝廷對東羌和匈奴的入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益州在這二十幾年來,蒙受了太多的屈辱和血仇。


    卓偉年紀小,他還沒有記事的時候,長山軍就敗了。


    等他長大了,已經習慣了東羌的入侵,也習慣了生活的艱難。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又一次見到長山軍,見到那個‘罪魁禍首’。


    可益州祭酒出身長山軍,是益州公開的秘密。


    如果一開始一個秘密隻有益州上層知道,那現在,已經是益州所有人默契保守的秘密。


    在益州這個最仇視長山軍的地方,一個長山軍出身的女子,堂而皇之的成為益州一半的主人,卻沒有一個益州人站出來揭穿她。


    不得不說,是一種震撼。


    可看著自家有食有衣,生病有醫舍,識字有學舍,若是孩子爭氣點,甚至可以盼著他考官考,當個一官半職。


    從前,農民的兒子隻能是農民,官吏的兒子自然會成為官吏。


    現在,有能力的人成為人上人,沒有能力的人,也不會餓著肚子。


    這樣的生活,還有什麽深仇大恨是化解不了的。


    以前,益州記得是長山軍帶給他們的災難。


    現在,益州記得的是長山軍曾經對他們的庇護,感念著不愧是長山軍出身,就是能幹!


    一個益州儒生喬靈,生生改變了益州已經習慣了二十幾年的生活方式。


    此刻,卓偉聽到調查結果,有些憤怒,又有些了然。


    他不是第一天到西域了,昆吾國的窘境,他又如何不知道。


    當初,昆吾國暗唧唧的開的條件,他都知道,一些百姓也動心了,他知道益州在西域需要這個地頭蛇的關照,該默認的也默認了。


    可他沒想到,長山軍的胃口這麽大,居然把主意打到了益州駐地的頭上。


    也是,答應加入昆吾國的,都是這次移民中,最差的一批。


    而益州駐地的,都是早就已經花費了精力,培養起來的人才。


    尤其是那些有經驗的農民,這些人在益州已經人滿為患,以至於他下意識忽略了第一次見到他們的震撼。


    對益州而言,農民是滯銷貨,而對昆吾國而言,隻要個會種地的,都是寶,更遑論受到係統培養的益州專業農民。


    就是這樣的認知逆差,讓卓偉被昆吾國出手打了個措手不及。


    當然,來鬧事的不是益州百姓,而是新加入昆吾的吳國人,也是一層遮掩。


    因為不是本國人了,當時卓偉更有一種憤怒。


    那種憤怒,就像是丟人丟到了分過家的兄弟家,怎麽的也該把自己人揍一頓,漲漲麵子。


    之後,再說清算的事。


    可誰知道,這也在昆吾的算計之中呢?


    昆吾將益州官吏薄待吳國百姓的事,搞得轟轟烈烈,加上昆吾國的利誘,很快人,會做出‘聰明’的選擇。


    對益州上層而言,是益州駐地和昆吾國的區別。


    可對底層百姓,都是吳國人啊,而且,對方還是長山軍!


    不知道祭酒大人知道,對方用她來挖她的牆角,會是怎樣的表情?


    “現在,事情已經很清楚了,益州的確有官吏中飽私囊,但益州有詳細的規章,隻要照規矩辦事即可,問題是,怎麽處理你?”


    麵對曹默如同處理雞肋一般的態度,卓偉沒有生氣,他反倒沉默了。


    如果說,這一切和昆吾國沒有關係,他做的事,於理有虧,但於情,他處理的可圈可點。


    但沒有如果。


    “照章辦事即可!”卓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說出這句話的,身為學舍最聰明成績最好的學子,他怎麽會沒有通讀過益州最新的法律。


    像他這樣的,麵對的隻有罷官,流放。


    因為,他在和外敵交戰時,落了下風。


    一旦一個國家的官吏,成了他國手中的牽線木偶,不管這個人是主觀還是被動,事實已經造成,卓偉還不至於連這個擔當都沒有。


    看著卓偉臉上浮現出幾分認命的神情,曹默突然笑了。


    “好,很好,來的路上我還擔心,如果我遇到的是一個傻子,或者說,隻有一腔熱血卻不會動腦子的家夥,又或者,是一個運氣一般,雖然有腦子,卻沒有責任心,連承認錯誤的勇氣都沒有的人,那我該怎麽辦?但現在,這些問題都沒有了,很好,卓偉,你沒有讓我失望。”


    卓偉被曹默說的一頭霧水,“你,你來見我,不是來審訊我的?對,你連來龍去脈都調查清楚了,又何須問我,既然如此,你今日來這一趟,到底有什麽目的?”


    吳國的法律粗狂,但益州的法律卻很完善,因為事無巨細都有規定,被益州親切的稱唿為‘八婆家的大嘴’,什麽事都要囑咐一二。


    麵對三尺厚的法典,大家沒有用‘外婆家的裹腳布’這個稱號,已經是祭酒大人深受愛戴的表現了。


    雖然既多且雜,卻也大大降低了官吏徇私舞弊的空間,也從另一個方麵,對初做官的萌青做了指導。


    “我們來打個賭吧?”曹默輕鬆的眨眨眼睛,“你來猜猜我的目的,如果你猜對了,我就放你出去,官複原職。你沒有聽錯,的確是官複原職,不過,以後,你就要跟著我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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