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對案子感興趣,還是,有意在幫助某人?”薛明川試探著問道。


    九裏明笑笑,眼神深藏不露,說:“我是,誤打誤撞,發現那個命案的。”


    看來是不想說,薛明川既然一開始就沒有追問九裏明的身份,此刻也不想強迫他說什麽,當即笑了一下,說:“走吧,不然下一波襲擊又要來了。”


    話音剛落,九裏明身邊突然激蕩起一陣白霧,一隻蟄伏的雪妖居然沒被解決,此刻趁著九裏明分心,驟然朝他發起了攻擊。


    九裏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踉蹌著後退一步,眼看雪妖的爪子橫掃過來,他隻來得及偏了一下頭,就被雪妖劃破了臉頰。


    雪妖張開大嘴準備咬九裏明一口,不過一道雪亮的劍光劃過,直接將雪妖的頭整個削掉。


    九裏明足尖一點,朝後遠遠躍開,避免雪妖的血濺在他身上。


    “你沒事吧?”薛明川甩了一下劍身上沾著的血液,朝九裏明走過去。


    “沒事。”九裏明搖搖頭,沒意識到自己的臉被劃破了。


    薛明川看向九裏明,眼神一下子就變了。


    隻見九裏明被劃破的地方微微發出光芒,緊接著,一層細碎的粉末從傷口處剝落,九裏明整個臉,在粉末落下後,分明變了一個樣。


    這張臉,她見過!


    就在葉笙將她和展青痕困在混沌之地的時候,她曾經看見過展青痕的過去,展青痕曾經的侍從,為了他擋住天火的人,居然,就是九裏明。


    “九裏明……”薛明川念著九裏明的名字,這才知道展青痕口中的“明”指的是誰。


    九裏明,就是那個展青痕不顧天道,逆轉乾坤,用獻祭之禮救迴來的人。


    一開始薛明川都沒有在意這個名字,畢竟天下之大,名字重合之人數不勝數。


    可是,她現在才知道,九裏明一直都戴著一層假麵。


    九裏明意識到自己的易容已經破裂,垂下眼眸沒有看薛明川。


    他不知道薛明川在幻境裏見過他,還在隱瞞,說:“我仇人多,所以就易容了。”


    薛明川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所以也不知道為什麽九裏明沒有再跟著展青痕,而是以一種隱秘的方式潛伏在展青痕周圍。


    展青痕被貶謫一事,看來還是有隱情。


    薛明川歎了口氣,說:“我見過你,你不用瞞我了。”


    九裏明震驚不已,抬起頭看著薛明川,說:“你,見過我?”


    “我無意中看見過展青痕的過去,我知道你為了救他被天火灼傷,後來,展青痕用招魂引獻祭自己,把你救了迴來。”薛明川語氣平靜地說,“不過,後來的事情,我就沒看到了。但是你的臉,我記得。”


    九裏明真沒想到會有這一茬,他重重歎了口氣,說:“我易容,是不想讓公子發現,他說過,不許我再出現在他眼前。”


    “你們決裂了?不應該啊,他當時豁出命來救你……”說到這,薛明川又想起一個致命的問題,當時展青痕用獻祭之力救迴九裏明,那麽按理說,不久之後,展青痕就會死。


    可是現在他們兩個人都還活著,究竟是怎麽迴事?


    “你和展青痕,不是隻能活下來一個嗎?獻祭之禮,獻祭的不是展青痕的命嗎?”薛明川疑惑地問。


    九裏明苦笑一聲,說:“因為,後來這場獻祭,又卷進了第三個人。”


    --


    --


    夜空中,展青痕的命星在黯淡地閃爍著,星子的旁邊,一直隱隱跟隨著一顆失去光澤的星星,似乎是在默默地守護著展青痕。


    “師父……”展青痕坐在客棧屋頂,抬頭看著星子,眼睛裏彌漫著迷茫和淒苦,低聲喃喃:“我是不是,一直在做錯事?”


    當年,九裏明死後,展青痕獻祭自己救迴了他的命,而後,展青痕就一直斷斷續續地遭到天譴。


    最嚴重的一次,就是在祭祀大典上,天雷降世,差點殃及到聖上。


    後來展青痕被幽禁在落星樓中,他的身體,以一日似一年的速度開始蒼老,而且要遭受蝕骨的折磨。


    他永遠都記得那一天陰冷的雨,從早上開始,就淅瀝瀝地蔓延在落星樓外。他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嘔出一口口血來。


    聖上就是在這個時候打開暗格的門的。


    刺眼的光照射進來,聖上黃袍加身,緩緩從光影裏走出來,站在展青痕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展卿。”聖上看著展青痕的目光滿是遺憾和憐憫,輕緩地說:“皇城百姓,朝中重臣,都在說你是天譴之人,你讓朕,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其實聖上心裏已經有了決策,隻不過顧及君臣之誼,不忍心把話說得太過決絕。


    展青痕拖著一副耄耋之軀,艱難地抬頭看著年輕的天子,戚戚笑了起來:“聖上,已經為臣留夠顏麵,臣感激涕零。”


    “天涼了,展卿,你已經,好久沒有和朕共飲了。朕著實懷念以前的光景。”


    聖上屈尊彎下腰,看著展青痕,眼睛裏深邃如海,低聲說:“最後,陪朕喝一杯吧。”


    那杯酒從管事太監手裏遞過來,展青痕苦笑了一聲,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一飲而盡。


    看著展青痕的決然,聖上平靜的眼眸中微微泛起漣漪,最後,也隻是徒然歎息一聲。


    轟隆一聲,落星樓外炸開一道驚雷。


    雨下得愈發大了起來。


    冰淩刺骨的毒酒入腹,瞬間就開始發揮作用,化作一把利刃,翻攪著展青痕的五髒六腑。


    他躺在冰冷的榻上,捂住腹部蜷縮起來。


    黑色的血跡從嘴角溢出,展青痕翻滾到地上,無聲的掙紮起來。


    他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也該結束了。


    意識越來越模糊,他緩緩閉上眼睛,陷入了黑暗中。


    兩個時辰之後,穹天司的暖閣裏,聖上手裏捧著暖爐,站在窗前看著屋簷上斷線一般的雨珠,低聲說:“多久了?”


    旁邊跟著的暗衛迴答:“稟聖上,已經兩個時辰了。”


    “去處理一下,不要留下痕跡。”聖上平靜地開口。


    冒著大雨,撐著傘走向落星樓的暗衛卻在夾道上被嚇得一個激靈。


    隻見一個長身玉立的人影從落星樓中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居然是已經喝下毒酒的展青痕。


    那杯毒酒,非但沒有要了他的命,反而如同靈丹妙藥一般,讓展青痕從蒼老的體態恢複成了二十幾歲的麵容。


    暗衛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此刻也如同見了鬼一般,不敢靠近展青痕。


    展青痕走進瓢潑大雨裏,如同失了魂一般,低聲喃喃:“師父,師父……”


    站在窗邊的天子也看到了死而複生的展青痕,一貫平靜無波的臉上掩飾不住震驚和愕然。


    暗衛不知措地看向聖上,聖上抿著嘴角,無奈地揮了一下手,示意他們退下。


    展青痕卻完全沒有留意這些,跌跌撞撞地在大雨裏奔跑起來,撕心裂肺地高喊著“師父”。


    推開那道沉重的石門,展青痕濕漉漉地走了進去,就看見一旁跪在地上以頭搶地的九裏明,還有盤腿坐著,頭顱垂到胸口的師父。


    “師父……”展青痕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踉蹌著跪倒在孤煙身邊,顫抖地伸出手去觸碰他。


    觸手一片冰冷,孤煙的已經成了一具僵冷的屍體。


    九裏明抬起頭,看著展青痕,表情中蘊含著千言萬語,最後也隻是咬著牙沉默著。


    “你做了什麽?”展青痕說話的時候,語氣冷得可怕。


    九裏明陪在展青痕身邊那麽多年,看著他從幼年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麵的少月令。見過他的小性子,喜怒哀樂。可是,從來沒有一次,見過展青痕臉上這種心如死灰的表情。


    九裏明可以的解釋的,可是,張開口,卻隻發出一個無聲的歎音。


    “轉嫁之術。你把我的天譴,轉嫁到了師父身上?”展青痕看著九裏明,眼睛裏迸射著寒刃般的鋒芒。


    九裏明繃著嘴角,點了點頭。


    “為什麽?為什麽!”展青痕騰地一下站起來,一把鉗住九裏明胸口的衣襟,把他整個提了起來,紅著眼睛質問。


    他要九裏明給他一個答案,可是,九裏明慘白著臉,低聲說:“沒有為什麽。你不能死。就這麽簡單。”


    展青痕腦子裏嗡嗡作響,手上青筋暴起,低低喘著粗氣,死死盯著九裏明。


    展青痕心裏不清楚嗎?其實他很清楚。


    如同他不顧一切要把九裏明救迴來一樣,師父想必也是懷著一定要救迴展青痕的心,才會同意轉嫁之法。


    他們三個人就像一個解不開的循環,可以為了彼此,獻出生命。


    他的暴怒,更多的是慌亂和無助。


    質問九裏明,隻是為了不讓自己背負那麽多愧疚。


    而九裏明,毅然選擇不解釋一切,哪怕是展青痕怨恨他,他也不多說一句話。


    就讓展青痕以為是他自作主張讓孤煙獻祭吧,讓展青痕恨他,也比展青痕活在巨大的愧疚和不安中好。


    可是聰睿如展青痕,怎麽可能猜不到一切因果。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對視著,誰也不說話。


    最後,展青痕迴過神來,自嘲地笑了起來,放開九裏明,啞聲說:“我還是這麽懦弱,為什麽,要把過錯歸結到別人身上?”


    “公子……”九裏明低聲開口喊他。


    可是展青痕抬起手,打斷了九裏明的話,說:“明,你走吧,走吧!”


    九裏明僵在原地,不能理解展青痕的話。


    哪怕展青痕狠狠打他幾拳,他都會接受,可是展青痕居然讓他走。


    走,去哪裏?


    天下之大,他能去哪裏?


    “我讓你走!沒聽到嗎?”展青痕冷銳地喊了一聲,似乎在逃避般地喃喃自語:“是我錯了,都是因為我。在我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展寂已經死了,你不用跟著我了。我們天涯陌路吧。”


    -


    -


    “所以,就是這樣,你隻能默默隱藏在暗處,保護著他?”聽完一切,薛明川低聲問。


    九裏明看著眼前的茫茫雪原,心裏泛著苦澀,說:“我也不敢離得太近,我的命,是用公子的命換迴來的,他能輕易感受到我的靈力波。要是他知道我一直都在,估計,殺了我的心都有。”


    “他不是不能原諒你,是不能原諒自己。”薛明川居然十分理解展青痕的心。


    因為她和展青痕一樣,都在用逃避試圖讓自己心裏安寧一些。


    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人心永遠都是複雜的。


    複雜的人心,有溫情,有熾熱,也有自私和無奈。


    人都會下意識地保護自己。


    展青痕和薛明川,都在用一種可笑的方式保護著自己。


    就像鴕鳥,把頭埋在沙子裏,以為就能掩蓋一切,逃避所有。可是,往往隻是暴露了那個軟弱無能的自己。


    “後來呢?他是怎麽被貶謫的?”薛明川問道。


    九裏明收迴苦澀的心情,說:“公子死而複生,大月令坐化,穹天司徹底成為所有人口誅筆伐的對象,聖上其實已經打心底裏懼怕公子的力量。但是也已經不敢再對公子做些什麽。那時候,公子血魄殘缺,也不是什麽大的威脅,聖上就以祭天失禮之過,將公子逐出了帝都。”


    “那你跟著我又是為什麽?”薛明川直截了當地問。


    “我要保護你。”九裏明言辭誠懇地說。


    薛明川也不知道為什麽,笑了起來,把劍收迴劍鞘,說:“那以後,我們兩個無處可依的人,也算相依為命了。”


    “你,不打算迴去嗎?”九裏明問。


    薛明川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說:“迴不去的。”


    各自安好吧,她和展青痕,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


    她傷了寧寒迦,有些事情就是這麽奇妙,牽一發而動全身。因為寧寒迦的存在,他們之間,已經徹底斷了。


    不用任何解釋,兩人心照不宣地,為這段脆弱而無奈的感情,畫上了句點。


    如果沒有寧寒迦毀容一事,或許兩人還會有迴轉的餘地。可是一個等了展青痕那麽多年的深情女子,最後毀在薛明川手裏。


    她和展青痕,再也沒有任何立場,踐踏著善良的寧寒迦心安理得地在一起。


    真情固然可貴,可是生而為人,不能逾越道德底線。


    真愛或許可以跨越時間,跨越種族,可是,不能踐踏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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