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有些濃稠,星子三三兩兩地掛在天幕之上,月亮低垂在西方的山巔,顯得慵懶寂寥。


    展青痕提著個燈籠,在夜色裏穿行,不知身在何方。


    周圍隻有無邊無際的黑,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參照物。展青痕手裏的燈籠散發著微弱暖黃的光,隻能勉強照亮自己眼前的道路。


    也不知道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了多久,展青痕才看到了除黑暗外的唯一景色。


    那是他日思夜念,可是又不得不壓下這種情緒的人——明川。


    最後見她是在流雲穀,她把昏睡的她安頓好,讓墨泊守著她。


    他當時心裏是怎麽想的?不管發生什麽,他一定會迴到她身邊,他會解決一切事情。會掃清所有的障礙,緊緊握住她的手,一輩子。


    可是,他不能抗拒的因素,寧寒迦。首先就是展青逾越不了的一道坎。


    可能明川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她不願意把什麽都加之在展青痕身上,雖然最後她逃避了,可是,那也是,永遠地,把兩人切斷了。


    展青痕隻在白浪麵前哭過,也是最歇斯底裏的一次。


    後來,他一直不敢去想明川,一是覺得自己像個三心二意的人,會對不起寧寒迦。她已經是他的妻子,雖然隻是名義上的,可是,他也打從心底裏尊敬和愛護她。


    二是他不忍想起明川的斷手之痛。他一直以為,明川是個外表疏狂,但是內心極其細膩的女子。卻忘記了,她也是堅毅果敢的女子,有些內心的堅韌和忍耐,她從未說出口過。


    一個不能聚靈的幾陌山弟子,雖然嘴上她一直打趣自己是廢柴,可是她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是盛名在外,也不全是被人吹捧的。


    她自己,也真的很努力,很刻苦,不然,又怎麽可能讓天下人都尊稱她一聲“薛姑娘”。


    這樣一個嚴以律己的人,也是決計不會允許自己手上沾著鮮血,而且,還是沾著自己人的鮮血。


    展青痕在知道明川自斷右手的時候,腦子裏轟地一聲,什麽都不知道了,一個可怕的念頭籠罩在他的心裏——她會輕生嗎?


    不過後來他冷靜了之後,才想起洵三死前對薛明川說的話,她要她好好活著。


    洵三是以何種心境說出那樣的話的?相隨數十載,洵三已然了解薛明川所有的性情,最後時刻,想的還是明川。


    次份深情,令人動容。


    除了動容,展青痕對薛明川,更多的是盛滿心房的疼惜。


    她這樣一意孤行,要受多少磨難?


    他不願想,也不敢想。


    而此刻,那個讓他牽腸掛肚的人就在眼前,展青痕卻先就膽怯了起來。


    想著相見,盼著重逢。可是真的打了照麵,又該說什麽?


    “明川?”這這兩個字和著苦澀,從展青痕舌尖飄出來。


    那一襲綠衣是如此熟稔,一舉一動都能牽動展青痕的心。


    薛明川迴過身,麵色柔和地看著展青痕。


    展青痕連唿吸都慢了幾分,仔細地看著薛明川,要把她的樣子鐫刻進血脈裏。


    可是就算展青痕眼神深情如海,薛明川卻沒有半點神情浮動,宛若一尊沒有靈魂的行屍。


    隻見她好整以暇地抽出腰間的長劍,當著展青痕的麵,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手起劍落,哢嚓一聲,砍斷了自己的手。


    血如狂流一般噴出好遠,濺在展青痕臉上。


    血還帶著溫度,淡淡的,卻猶如滾燙的鐵水,把展青痕整個人都燙的肝腸寸斷。


    他僵硬地撲過去,試圖抱住薛明川,可是薛明川緊接著再次揚起劍,這次揮向的,是自己的脖頸。


    咕嚕嚕一聲,薛明川的頭滾到了展青痕腳下。


    她死氣沉沉的臉,還在對著展青痕微笑。


    “咚”地一聲,展青痕從睡夢中掙紮醒來,全身繃著一股狠勁,頭重重地撞到了床頭。


    那一下實在太過沉重,他的額頭當即就磕出了血,順著眉骨流下,糊住了他的一隻眼睛。


    可是他完全沒有顧忌帶額頭的劇痛,反而捂著心口,在床上蜷縮成一團。


    心髒的痛感超過了身體的痛,他咬著牙悶哼一聲,眼淚猝不及防地從眼角滑落。


    他夢到明川死了……


    血濺在皮膚上的感覺如此的清晰,好像那不是一個夢,而是片刻之前發生的事情。


    他在床上掙紮了半天,才緩解了心裏的恐懼,慢慢平複下來。


    這時候他才覺得額頭上的傷隱隱作痛,他伸手摸了一把,摸到了粘稠的血。


    他是不是錯了?


    在明川和寧寒迦之間,他選錯了嗎?


    他不該為了讓自己內心少一些愧疚而娶寧寒迦嗎?


    不該嗎?他太過自私了嗎?


    --


    --


    一輛破舊的馬車在夜色裏緩慢地行使,此刻馬車身處刀削斧劈的絕崖之上,隻有一條半寬不寬的道路供其行走。九裏明聚精會神地架著馬車,不敢有半分懈怠。


    兩人離開肆州已經一個月,穿過了毗鄰的雲州,此刻已經到達西極州。


    西極州位於大陸邊緣,半個州都籠罩在冰天雪地中。


    馬車此刻行使的高山,就是在西極州分割豐裕森林和雪原的交界線上。


    這座山名為縱斷,一麵是原始森林,另一麵就是終年不化的積雪。


    也不知道這種微妙的製衡是怎麽迴事,好像隻要有這座山,雪原就無法蔓延過縱斷山。


    縱斷山外部還是有繁華的州郡,人煙嫋嫋。可是雪原那邊,就隻有雪妖一族。


    雪妖一族似妖非妖,妖界不也承認他們,因此一直隱居在西極州雪原之上。


    隻因雪妖是大戰時從魔界叛逃出來的遊魂,被人類驅趕到了西極州縱山脈之外,後來修煉出了實體,全身雪白,沒有眼睛鼻子,隻有一張吃人的大口。


    他們身上還有魔性,可是又已經不是魔族。因此就落了個不倫不類的名頭。


    “籲”一聲,九裏明勒住韁繩,迴身掀開車簾,對著馬車裏的人說:“馬車過不去了。”


    車裏坐著的薛明川穿著一襲黑衣,頭發高高挽起,做男裝打扮,靠在角落裏閉著眼睛休息。聽到九裏明的話,她掀開眼皮,看向外麵,說:“到達雪原交界了?”


    九裏明點點頭,說:“不知道夜裏雪妖會不會出來覓食。”


    薛明川彎腰走下馬車,站在原地極目遠眺。


    濃濃夜色中,雪原反射著瑩瑩雪光,像是一塊鑲嵌在縱斷山背麵的白玉。


    可惜,裏麵有吃人不吐骨頭的雪妖。


    “走吧。”薛明川沒什麽遲疑,抬腳就朝著雪原的方向走去。


    九裏明解開馬兒的枷鎖,將它放歸野外,這才急匆匆地追著薛明川上去。


    薛明川從肆州出來以後就徹底變了性子,以後活潑開朗,一天不說話能憋死,現如今,掰著她的嘴她也未必能說出十個字。


    九裏明是個鬼一樣的存在,之前一直留意過薛明川,雖然沒有和薛明川接觸過,可是也感覺得到她前後極大的變化。


    有時候,人是會一夕驚變的。


    變得沉默寡言,勢必就是為了保護自己那顆脆弱的心。


    “明川,經過雪原的時候,要小心啊。雪妖是有毒的,中了毒,隻有魔界才有解藥。”九裏明之前是個話不多的人,和薛明川結伴後,襯托對比下,九裏明居然變成了話多的那個。


    薛明川淡淡地看了一眼九裏明,迴了他一個“哦”。


    九裏明習慣了,跟在她身邊,一直是戒備的狀態。


    本來薛明川是把九裏明當同伴,可是不知怎的,九裏明自己給自己的定位居然成了保鏢。


    他無時無刻不在提防著薛明川周圍的風吹草動,盡忠恪守得好像薛明川一碰就要碎了一樣。


    “你……”薛明川張了張口,本來想說點什麽,但是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了下去。


    “怎麽了?”九裏明問道。


    你太誇張了,我沒那麽嬌弱。薛明川這句話在心裏過了一遍,最後又變成:“雪妖有這麽厲害?”


    說話間兩人已經穿過森林,進入了雪原地界。


    九裏明留意著周遭的變動,說:“雪妖的毒,凡人沒有任何抵抗力。中毒之後,一個時辰之內就會毒發身亡。不過對魔界的人就沒什麽作用。”


    “對魔界的人沒有作用?”薛明川腦子了突然想起一些細微的事情,皺著眉頭站住了腳步。


    她和洵三在製作花牌的閑聊時光中,似乎聽洵三提過雪妖的事。


    在拉伽山結界的時候,傅晴煙被雪妖咬中,但是她好像不以為意的樣子。


    “師姐就是厲害啊,連雪妖之毒也不怕。”她記得那時候洵三還笑著調侃了一句。


    當時兩人是隻是調侃了幾句,不過,現在想起來,洵三,似乎是故意提起的。


    是她想多了嗎?薛明川這樣問自己。


    九裏明說:“因為雪妖來自魔界,他們的毒無論怎麽強悍,對魔界的人是沒用的。”


    薛明川甩了甩頭,把亂七八糟的想法拋到腦後,勾了一下嘴角,說:“這麽奇妙。”


    九裏明不知道薛明川心裏的思量,也沒多想,兩個人腳步匆忙地行走在雪地上。


    傳說中穿過雪原,到達西極州邊緣,有緣者,就能見到中荒山。


    到中荒山,一方麵是為了與世隔絕,另一方麵是為了尋找淩霄雪蓮。


    淩霄雪蓮,是人界一千年才開一次的花,吃下雪蓮,再沒有根基的人,也能成為修仙大者。


    薛明川自然不是奢望自己能借助淩霄雪蓮一步成神,而是想著吃下雪蓮,最起碼能滌蕩自己的血魄,可以聚靈。


    不然的話,再絕妙的法寶,或是功法,在不能聚靈的薛明川麵前,統統沒用。


    九裏明知道薛明川的意圖,一路上也沒有多問什麽。隻是眼前隨時會有雪妖突襲,他忍不住多囉嗦了幾句。


    說起來九裏明身份成謎,可是薛明川就是無條件地相信了他。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他身上莫名有一股熟悉的感覺。


    看到他,她總是會想起展青痕。


    她把這種感覺歸結為自己是瘋魔了,執念太深所致。


    茫茫雪原,隻有兩人的腳步聲迴蕩在耳邊。


    突然間,腳下傳來輕微的簌簌聲,薛明川和九裏明耳清目明,當即就停下了腳步,看向四周。


    薛明川的劍背在背上,此刻也在劍鞘裏微微震動起來,她眼神淩冽地把手伸向劍柄,緊緊握住。


    九裏明沒有武器,平日裏都是聚氣成刃,此刻他並起兩指,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陡然出手,指尖吐出一道劍氣,衝著地麵而去。


    “嗷”地一聲,劍氣擊中了藏在雪地中一道身影,一個雪妖張著血盆大口,流著綠色的血從雪地中翻滾出來。


    那一嗓子似乎驚起了其他潛伏的雪妖,以兩人為圓心,周圍的雪地開始翻騰起白色的波浪。


    薛明川唰地一聲拔劍出鞘,將真氣灌注到長劍之上,飛身而起,朝著白色的波浪重重劈出一劍。那一劍像是撕開了雪原的外皮,炸出了好幾隻雪妖。


    薛明川的劍術已經達到了絕妙的境界,雖然比不上可以聚靈的劍仙,可是對付雪妖,也是綽綽有餘。


    加上九裏明這個一直在扮豬吃老虎的家夥,幾個迴合下來,藏匿著的雪妖就被收拾幹淨了。


    薛明川迴頭的時候,看見九裏明剛好漸漸收起自己身上的靈力,那種幽藍的靈力波,讓薛明川恍惚了一下。


    她又想起了展青痕,展青痕雖然血魄殘缺,可是自身依舊有幾成靈力,薛明川與他同生共死過,對他的靈力再熟悉不過。


    九裏明身上的靈力,和展青痕實在是太過相似。


    這一次她覺得,有些奇妙的感覺,應該不是她的臆想。


    九裏明迴過頭,看見薛明川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以為是自己怎麽了,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問:“你在看什麽?”


    薛明川觀察著九裏明的一舉一動,並沒有開口質問,可是她的眼神卻透著十二分的探究。


    九裏明在薛明川的眼神裏僵住,忍不住擠出一個機械的笑容,說:“怎麽了?”


    薛明川早就不是之前那個什麽外露的丫頭了,就算心裏有疑問,最後也沒問出口,而是說道:“你很厲害啊,我想起了我們第一次交手的時候。”


    說起那次誤會,九裏明有些尷尬,本來是去縣衙想查看一些東西,可是偏偏被警覺的薛明川發現,當時的情況他有口說不清,無可避免地和薛明川起了衝突。


    那一次薛明川傷得很重,當然了,九裏明也好不到哪裏去,薛明川雖然大多是倚靠法寶來取勝,自身沒有靈力,可是她的劍術也不是白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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