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拿劍


    57


    所以你也很想我。


    顧寫塵的視線穿過黑霧, 對上她驚得發亮的雙瞳。


    身後,一道藍色身影裹挾著九天之上的雲霧,鋥然落地,如劍收入鞘中。


    他落地重響, 單膝跪地, 俯首朝向聖女麵前。


    他感受到了。


    他的腕骨內側, 也在發燙。


    在逃離幹天祠廟之前, 君喚遍體鱗傷, 她卻為他畫下新的蓮印。


    他慢慢擡起頭。


    那是一張俊秀,沒有波瀾,目光空洞的臉。


    “聖女。”


    可惜聖女被另一道黑霧身影擋得嚴嚴實實。


    霜淩原本滿心都是他鄉遇故人的心情,不管是九洲來的朋友們也好……還是或許從天而降的顧寫塵,都讓她的心驀然被牽動。


    直到她看著眼前這黑霧人形,愣了兩秒,然後驚叫地往後退了幾步。


    這、這是那個巨魔。


    掐過她脖子的那個啊啊啊——


    他怎麽出現的??


    顧寫塵猝然想起。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黑霧。


    就算她想顧寫塵, 也不是此刻的顧寫塵。


    就連身後那個仿照他煉造的化神期,都比他更像顧寫塵。


    黑蛇在識海中:“哈哈哈!你完啦!”


    顧寫塵臉色難看了一瞬。


    今日的欲境一下子湧入太多人, 場麵頓時混亂起來, 特別是合歡宗的弟子, 他們的情緒簡直像是突然打翻的大染缸,甚至不知道應該喊哪句——


    “聖女,聖女小心啊!”


    “藍印……是藍印長老!!”


    “聖女嗚嗚嗚嗚聖女!”


    仙洲來的人到底比合歡宗弟子鎮定一點,人群中, 龍少主最先迴神。


    龍成玨來不及震驚霜淩的突然複生, 也來不及品味葉斂這仿佛並不太吃驚的表情, 直接翻出雙刀挽起刀花,指向那團黑霧——


    “各位退後——”


    “此魔就是如今陰儀三境中最殘暴的魔物!”


    那黑霧中的人形似乎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顧寫塵沉默:“……”


    不開玩笑, 龍少主直接感受到了一種將死的危險。


    這種直觀的碰麵和他們隔著水鏡看時完全不同,超強的魔階如冰川壓下,可以確定的是,這個魔修的魔階換算成修仙等級,一定已在化神之上。


    而且,他對自己的敵意非常重。


    為什麽?明明第一次見。


    果然殘暴!


    龍成玨緊盯著這團人形黑霧,目光不動,提醒著衆人:


    “仙門並無與魔域征戰之意,東海岸平光閣一直在努力追蹤這個魔物,據我們目前掌握的信息,這才是真正的魔主之選。”


    “他一直逡巡在魔域戰場之中,四處尋找,暴斂魔氣,如今魔階已經深不可測。”


    這點,霜淩也可以作證!


    她悄悄點點頭:“嗯嗯。”


    “……”黑霧中的人似乎是平靜了一瞬。


    然而平靜之外,那魔霧攪動得更加沸騰,像是戾氣叢生的濃雲一般。


    四周跟隨莨王而來的魔兵感受到了強烈的巨魔壓製,紛紛掉落武器,五階以下不自覺開始伏地。


    隻有識海中的黑蛇不合時宜地笑他:“哈哈哈哈嘶嘶吼吼,造孽了吧!”


    “主人不會原諒你噠。”


    龍成玨小心謹慎地看著這黑霧人影,他的身形和臉都藏在黑色的兜帽之下,看不清具體情況。


    他如今魔功還未徹底大成,一旦真的突破,天下將亂。


    龍成玨正在不著痕跡地指揮著在場的坎水龍城弟子們,讓他們悄無聲息走到各個點位之上,試圖困禁這個魔物。


    至於腳下那個——他看了眼遁地莨王。他和顏玥他們一致認為,甚至從開始就莫名地認定,莨王是當不上魔主的——大概是因為顧莨從小就注定一路被壓製的命吧。


    龍城弟子們如水滴般滑入人群,站在八個卦位之上,開始悄悄運送陣篆。


    “之前此魔一直出沒在陰儀絕落地中,坎水符玉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追蹤到它——要知道,那可是上古巨魔的棲息地,他卻能將他們鎮壓,足見此魔的可怖。”


    “最近幾日我們一直沒有發現他的蹤跡,如今兩境混戰,它果然再次出現了!”


    龍成玨進行了嚴密的推斷,綜上所述道,“由此可見,此魔嗜血好戰,靠搜魂探靈爆裂魔丹提高修為,諸位小心!”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除了其中幽晦的、或許被隱匿的諸多真相,還有一點很客觀的原因——


    邪魔,當真罪惡。


    以罪惡為食,注定帶來動亂。


    隻是龍少主一生聰明,人情練達,也終究不可能知道站在自己麵前的,就是正道之巔。


    葉斂向著霜淩那邊靠攏,為她阻擋這黑霧之上過於濃烈的魔息,以免傷灼她的蓮生靈體。


    “小心——”


    霜淩感激地擡頭,看著這個在離別之際送她止痛符的人。


    一聲輕笑驀地從黑霧中響起。


    四下之內,忽然連爆了幾十個魔修。


    “砰!砰!”像是煙花絢爛,瞬間而成血霧,慘叫都隻有一瞬。


    血花精準地掀翻了每個卦位的落陣弟子。


    衆人皆震驚地看著這一幕,修魔之人,果然殘暴難控!


    霜淩緊張地手捧蓮光,滿身流淌著荒嵐之力,一把護住自己身後的合歡弟子。


    弟子們在她身姿之後,在這樣危險的時刻,他們卻一點也沒了方才死守聖女神宮時的悲壯,集體流露出了被光輝沐浴的幸福感。


    顧寫塵看著她,終究克製住了魔影。


    修魔越進,感知到的情緒也越熾烈,越難自抑。


    這就是為什麽顧寫塵還壓製著不敢進境破十的原因。


    因為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險些誤傷她,是他的錯。


    可太強也是他的錯嗎。…


    黑蛇在識海中冷酷無情地嘶嘶他:“虛僞的人類,這下你沒法重返人間了吧!”


    茅風小蟒雖然不聰明,但它也非常知道正邪不兩立。


    “一旦你公開自己,九洲正道發現你不僅沒飛升,墮魔之後的魔功還將將破十,很快就能成為滅世魔頭,肯定要聯合誅殺你。”


    “你已經不可能再站到他們那邊了!”


    “可你又太強了,你一反擊,大家全死,正道全滅,那主人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啦!”


    畢竟主人可是沒有墮魔的,她修的功法是成神之法。茅風小蟒在他識海中惡魔低語:


    “顧寫塵,你的強,就是你的詛咒!”


    黑霧中的人冷漠地垂目。


    不。


    反而隻有站在高位。


    才能製衡兩界。


    …成為魔主,然後引導她,讓她重新發現我。


    他問過她,如果他修魔也能修好,那也可以——


    所以他的魔功要有功勳。


    黑蛇努力地挖苦他:“確實,不然你現在啥也不是。以前你可是淞陽劍尊,歲祿峰主,九洲第一清月,而你現在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呃……九階半大魔頭。”


    所有人都對他的存在如臨大敵。


    “上善若水,九九成結,鎮——”


    顧寫塵掃了龍成玨一眼,黑霧轉瞬消失於空氣之中。


    他無邊無形,根本無法以陣束縛。


    他剛才順手探了顧莨的識海。


    拿到尊魔之劍,入主陰古魔宮,就算魔主歸位。


    那是魔氣之劍。


    去拿一下。


    立刻登頂。


    ——“糟糕,被他跑了!”


    龍成玨恨恨地一甩手,正義凜然地追了幾步,然後偷偷擦了把汗。


    當陣位被清晰點出的時候他就知道打不過了。


    這是什麽魔啊?!


    “顧寫塵。”


    一道平直的聲音忽然傳出。


    四周的人,包括黑霧消散中的顧寫塵自己,都瞬間一頓。


    霜淩看向說話的君喚,心頭落地。


    幹天古林中一別,好在,他也迴來了。


    君喚還在半跪的狀態,藍衣破損,霜淩走過去扶起他,輕聲問,“什麽?”


    君喚擡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在天上,我看見。顧寫塵,在雲中。”


    場中微微一靜。


    飛升,離他們這些普通天分的天之驕子們太遠了。


    龍成玨率先遲疑地問,“你,你也飛升了?”


    君喚搖搖頭,“沒有。”


    那年君喚離開幹天聖洲之後,站在東海岸遙望故土許久,然後就隻身向上而去。


    聖女亡。陰儀啓。誰人所害?誰償命。


    他是被墨綠荒嵐煉化出的人。


    隻有他還能隱約感受到一絲他的存在。


    他藏匿在虛空之中,不在四周,而在天上。


    君喚追著他就去了。


    這些年,他的語言功能已經急劇退化。在幹天帝君消失之前,君喚曾獨自一人屢戰始祖帝君,每次都重傷而退。然後自愈,然後再次血戰。


    他的修為已經緩慢到了化神中期的位置,如今顧寫塵已經不在九洲,他可以算是目前最高程度的天才。


    但是他始終找不到那虛空中的存在。


    在九天之上,他無法唿吸,但是又不會死,所以君喚反反複複地向上突破。


    但他到底沒有那樣的天分,始終沒有天雷劈頂,所以終究無法突破人神的界限。


    但是有一次……他看見了顧寫塵。


    在九天之上如坐蓮臺。


    他們對視了一剎,又或許是許久,然後君喚忽然感知到蓮印發燙。


    聖女複生。


    荒嵐湧動。


    於是他忽然清醒過來,極速天降。


    霜淩睜大了眼睛。


    “…娘的,”龍成玨驚呆了片刻,才有點酸地說,“果真是成了九天神佛啊,顧少尊。”


    整個合歡宗弟子都對藍印長老的話深信不疑。


    藍印長老落地時天賦就極佳,不然也不會年紀輕輕就被列為藍色蓮印。


    當初藍印長老是在紫印長老離開之後才去找他的,可是一出陰儀,藍印長老就杳無音信,然而聖女若有變動,他即刻就會出現。


    君喚是不會說謊的。


    霜淩心頭有種說不清的感覺,可又知道這其實非常合理。


    說不定,當那個人真的出現,能給這仙魔動蕩的九洲大地,帶來新的格局呢?


    畢竟那是顧寫塵啊。


    衆人一片嘖嘖之聲,有敬仰,有遙望,有拍馬不及的酸澀。


    隻有顧莨癡傻地笑了起來,“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方才那無形魔霧,至高魔功,絕無可能是他,不過是又一個崇拜他、模仿他的人罷了,顧寫塵怎麽可能來修魔?


    “莨哥哥!你怎麽了?”明青嫣絕望地撲去。


    顧莨在地裏笑得似瘋似魔——要是顧寫塵放棄了他夢寐以求的飛升,轉而又修魔至此,那他顧莨一生都不必活了。


    “哈哈哈,絕無可能……”


    空氣之中,唯有那飄散無形的黑霧微微一滯。


    顧寫塵在虛空中怔忪。


    可是。


    他低頭看向自己。


    那我是誰。


    他陰鬱地看了眼陰儀上空的長天。


    看來他的飛升,成了陰謀。


    …


    “怎麽處理他們?”


    有仙洲剿魔,莨王又遁地重傷,闖入合歡宗的兩境魔修很快逃的逃,鎮壓的鎮壓。


    龍成玨先是問顧沉商。


    顧沉商沉默片刻,“合歡宗叛徒,宗法處置。蓄意謀害聖女,萬魔碎噬。”


    龍成玨點點頭,“仙洲願意和欲境聯手。”


    仙魔混戰,生靈塗炭,如果能穩住陰儀魔域,發展聯合勢力,對上那樣強悍的巨魔也多幾分勝算。


    言罷,他才終於得空,看向在場失而複得的人們——夜寧依舊像從前九洲上下流傳的八卦一樣,親昵地摟著顧沉商,仿佛這中間從沒有過那血雨腥風的好幾年。


    龍成玨又緩緩看向冰蓮光華的少女。


    其實他們從未見過聖女儀仗掠過荒嵐之水的模樣,但是那一刻蓮生天降,庇護子弟,當真是聖女華彩。


    三年前的往事還歷歷在目,這些年龍成玨查遍了各種九洲史冊,都找不出在千年的敕令之力下,他們到底遺忘了什麽。


    可如今,那個曾讓他們在帝君敕令之下清醒過來的人,也醒來了。


    龍成玨看看夜寧,看看霜淩,最後,他看向葉斂。


    葉斂也安靜地注視著被合歡弟子團團包圍起來的聖女,表情釋然又欣喜。


    他心頭終於緩緩一驚。


    葉家的醫法道術,竟到了這種程度?


    所以當年玄武金鑾頂前,他就知道霜淩會複生……老天爺。


    幸好不是隻有他一個人不知道。


    龍成玨看了看天空,心想:葉少主,你就幸虧今天下凡的是君喚不是顧寫塵吧。


    不過或許,飛升上界的人就沒有世俗感情了?


    總之他審慎地拍了拍葉斂的肩膀。


    “聖女!嗚嗚嗚嗚——”


    “你過得好嗎?你醒過來餓不餓?”


    “聖女,你現在是什麽做的?”


    蔻搖他們團團圍著霜淩,上上下下拉著她的胳膊左看右看,霜淩心底酸軟,一一看過他們的臉,“我沒事,師姐,師弟,你們有沒有受傷?”


    “沒有,沒有。”衆人忍著眼淚紛紛擺手。


    蔻搖悄悄抹去剛才唇角溢出的血,溫朝偷偷把自己被打折的胳膊正了正。


    從當年到現在——


    合歡弟子沒有一個人,比聖女受的傷重過。


    爆丹那瞬,他們真的覺得天都塌了。


    而這一次,她不是在祭拜的荒水旁出現的,她就這樣降臨在聖女神宮之上。


    霜淩其實也很意外,在絕落地的荒水源頭,她被納入那金光之後,仿佛渾身都開始流動荒嵐。


    她已經不是合歡聖體,也不再受到歷代帝族的金蓮血印控製,可她仍然被聖女神宮認了出來。


    霜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想了許久。


    是垂愛……


    用信念親手印下的萬萬合歡印記,被所有弟子信仰、供奉,她真正成了創造信仰的存在。


    這一次,她不是一個被帝族標記的聖女。


    她是被所有弟子親自托舉的聖女。


    霜淩摸了摸自己的荒水徜徉的心口。


    她的使命還是迴到了她的心裏。


    霜淩在所有弟子們的簇擁下,看向這片真正的故土。


    陰儀欲境是一片清秀之地。


    整個陰儀魔域都如同水墨陰陽之畫,欲境是唯一色彩分明的地方。聖女神宮的金頂,雕著鎏金紅蓮瓣,在淡色天光之下,有著唿之欲出的瑰麗。


    如今聖女神宮再次燈火通明,恢弘高懸,迎來聖女。


    依山傍水流水千重,金光儀仗自欲境荒嵐之水中緩緩升起,明珠玉寶,搖墜堂堂,紅紗前後牽引,妖冶而又聖潔。


    “聖女神宮是魔域三境中唯一能和陰古魔宮遙相對立的建築呢。”


    霜淩點點頭,莫名地,她也對這一切覺得親切。


    隻要合歡印記在,合歡宗就能生生不息。


    隻要荒嵐在她的身上流淌,她似乎終究會一直向前。


    那就向前!


    有人已經端坐雲上,她也可以更厲害一些。


    魔主之爭,勢必影響到合歡宗,今日之戰隻是一個開始。龍成玨他們說的對,阻止魔主誕生,對仙魔兩道都有利。


    魔主應運決出的關鍵因素,就是以尊魔之劍為憑,入主陰古魔宮。


    魔族是不用劍的,因為修魔就是在鍛體,強的是此身魔軀,而不是身法技法之流,所以歷代魔主手握尊魔之劍都隻是一個象征,不會真正發揮劍意。


    霜淩不知怎麽,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撿到的那個白衣修士,他說他在墮魔之後也很久不曾用劍了。不知道他在動蕩中有沒有藏到安全的地方。


    但總之,如果能先一步搶到尊魔之劍,就能壓住魔主的誕生。


    衆人商討之後,決定出發去往海上。


    東海之境,魔主沉海封禁之地,尊魔之劍會隨著歷任魔主沉葬。


    “諸位無需擔心入海,這個不難,有擎拆長老送我們的水行舟。”


    龍成玨從幹坤戒中投出一片水汽的畫麵,給衆人展示那神奇之物。


    造型看起來像是一個橫過來的水滴,以機甲為外殼,雕刻著千機門的魂器,放大之後能承載許多人。


    魔域中的人嘖嘖稱奇,夜寧和顧沉商都沒見過,畢竟這三年仙洲如何發展,他們實在閉塞。


    龍成玨轉頭看向霜淩,“你不知道,你走後,他們那幾個爐息特別的千機變徹底成了絕版寶物,這幾年他們的煉器之物可是千金難求。”


    這邊的消息已經傳迴平光閣了,坤地王女還比較冷靜,兌澤洲的長老們要是知道她死而複生,肯定是一場喜極而泣。


    霜淩點頭鼓掌,兌澤千機門果然不愧是擁有超越九洲的科技……!


    連遊艇都有了啊啊!


    既然決定已定,又有巨魔爭奪,此行也堪稱兇險。渾身上下沒幾塊好肉的君喚被勒令留下來,剩下隻有修為元嬰以上、魔階七階之上的人可以前去。


    霜淩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算是什麽修為,但她隱隱覺得如今的力量比以前元嬰時還要強大。


    她是不打算帶那條自己撿來的小黑蛇去的,但它頑固又靈活,非要鑽入她袖中,冰涼涼地盤在她臂彎之中,最後霜淩隻好帶著它。


    蔻搖溫朝不能同去,哀痛了許久。


    最後左右按住霜淩。


    “聖女,事不宜遲,前路如此艱難,今夜就為你準備十個優質男修。”


    “如今不比在正道門派之時,跟顧少尊比起來這些貨色確實差了點,但是可以以量製勝,大大進補!”


    “我這就去提來見你——”


    蔻搖和溫朝齊頭往外跳,被霜淩紅著臉死死拉住。


    先行正事!


    先行正事啊!


    …


    東海之上,是仙魔相隔之地,深霧彌漫。


    海麵像是一望無盡的鏡麵,細看卻又吞吐波濤,若有鯤鯨在其中噴蕩。


    水滴形的水行舟緩緩尋找位置沉降,修士們都頗為緊張。


    水下潛魚深渺,海水渤譎,那是人的腳未曾丈量過的地方。


    他們的落點是一棵樹。


    在海麵上生樹十分罕見,龍成玨告訴他們,那是東海傳說中的不灰木,火燒不盡,據說正是上屆魔主身隕所致——這是龍城花了大力氣在仙洲史錄中比對出來的信息,否則普通魔修想拿到劍也隻能大海撈針,不會這三年解禁都無人得到。


    仙洲記載,陰儀封禁十年間,曾有東海修者行至海上尋不灰之木,為享永世之炊,然十年未返。


    可見海下的情況,仍然兇險。


    古人對大海的開發尚不足千分之一。


    他們找到這棵不灰之樹,順著樹木漂浮的根係開始向下。


    開始時,海麵還能透光而下,然而漸漸地,四周變得一片漆黑。


    黑暗猶如幽冥,未知的總讓人心生恐懼,深海中,似有總眼睛在注視著他們。


    “這多深了?”龍成玨嘀咕道。


    為了緩解緊張,他們開始聊起這幾年仙洲的變化。


    夜寧聽得嘖嘖稱奇,又不絕為坤地女王的崛起而鼓掌。


    葉家和龍家這幾年同樣增勢許多,而艮山顧氏,第一劍宗,已經是完全的歷史了。


    他們談論的過程中,總會不可避免地談及顧寫塵。


    霜淩心裏有種奇異的感受,她好像迴到了一個所有人都認識顧寫塵、所有人都常不自覺提起他的環境之中。


    好神奇。


    她竟然也覺得親切。


    “當啷——”


    水行舟似乎觸到了什麽東西。


    葉斂給所有人分發了閉氣丹,衆人謹慎地出了水行舟,真正接觸到水下的世界。


    方才觸碰的是不灰之木根係最底端的一塊石板,它似乎是從石板中長到海麵上的。


    衆人識海傳音,可霜淩聽不見,她隻好用手摸摸。


    隱約像是劍銘。


    可她摸後覺得不對。


    海中藻類堆積,石板上似乎已經有過人的指痕。


    有人已經找到這裏了?


    霜淩在水中比劃著手勢,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衆人。


    大家臉色俱是凝重,沒有準確信息,卻能這麽快找到這裏……對方魔功一定不弱。


    他們準備分頭行動,可即便有了位置,還是要在水中大海撈針式尋找尊魔之劍。


    霜淩正要出去,卻忽然想到了什麽。


    她蹬著水劃了迴來,迴到不灰之木底端的那塊石板上,伸出手,順著那指痕,自上而下地劃了一道。


    瞬間,水波在海底蕩漾成巨大的漣漪。


    一座幽冥般的地宮泛著晦光,從詭譎的海底顯露了出來。


    龐大沉寂,隱沒在海中十年,強悍的魔氣透水而來。


    這是……上屆魔主的殞身之陵……


    衆人驚得身形一頓。


    海底蕩漾之後,開始攢動成壓強深重的嘯動,所有人都像是被巨力握住,連忙紛紛魚貫而入那魔主陵宮之中。


    一進入,海水倒是被隔絕了,但縱有閉氣丹在,所有修士也感到了悶窒。


    顧沉商和幾個合歡魔修倒是無妨,但修靈氣和靈體的幾人都明顯不適——這裏的魔氣,太過洶湧,鋪天蓋地。


    衆人前方就是一道深深的甬道,海明珠隱隱生光,腳下的石磚似乎都是陰儀絕落地中的岩石紋路。


    地方沒有找錯,幾人前後謹慎地探入。


    霜淩的悶窒感似乎比其他人還要明顯,比同是冰蓮托生的夜寧還要嚴重。


    因為她已越過了靈氣的體係,她體內流淌的是荒息。


    這導致霜淩唿吸略微急促,連忙從袖袋中拿出剩下的紫葉槐叼住,吸了其中的荒嵐之後才總算正常。


    她身後是葉斂,他的手輕輕伸過來,把了一下她的靈脈,然後鬆了口氣。


    靈體不耐魔氣,但,花開得很好。


    她把自己這朵花養得很好。


    他其實一直在擔心,但是真到了人麵前,他反而什麽話都問不出。


    大約是這裏空氣稀薄,他白皙的臉憋得通紅,不問葉家至高醫道的後續,隻是問她:“爆丹當時,有青葉印的話,還疼嗎?”


    霜淩眨了眨眼。


    這是她心裏最感謝最感謝葉斂的事。


    她清晰又認真地搖搖頭:“一點都不疼!”


    葉斂看著她清澈的瞳孔,終於笑了起來。


    誰知,這座魔主陵宮忽然開始劇烈震動。


    他們腳下的地磚像是活了過來,開始扭曲裂變。四周的空間重新攪動,遊魚,波浪,甚至什麽冰冷的觸尖,在短時間內交錯出現。


    霜淩眼前一明一暗,前後忽然就沒有了人。


    她好像獨自進入了一道狹長的甬道之中,通向遠處的一點幽暗之光,魔氣比從前更加旺盛,擠壓在各個空間之中。


    一朵紫葉槐中的荒嵐幾乎五秒就會被吸空,她隻能不斷地消耗所剩不多的紫葉槐。


    偏偏這時她聽見了什麽腳步聲,頓了片刻後,似在向她靠近。


    啊?!


    一下來就讓她打大boss。


    霜淩緊張地做出防禦姿態和逃跑腳步,就在那腳步聲靠近瞬間,忽然看見白衣一角。


    在這魔氣深重的地方,潔淨無塵得十分顯眼。


    她睜大了眼睛,竟是那個被她撿到的修士,叼著花問:“你…你怎麽也在這裏?”


    那人安靜看著她,眼神帶著暗光,似乎酸怒,又似乎很平靜:“我來找尊魔之劍。”


    因為太過坦誠,以至於霜淩都震驚了一下,“你也想要?”


    “嗯。”他說,“我想當魔主。”


    霜淩呆呆地看著他,因為實在直白且狂妄,所以她根本不信。


    然而對方卻好像有很多問題。


    “你是跟朋友來的?”


    “仙洲的朋友?”


    “他們怎麽把你丟下了。”


    霜淩連忙擺手,又換了一朵紫葉槐,“這裏很危險,你的魔階是不可能的。”


    “可我已經找到了。”他說。


    霜淩猛地睜大眼睛,然後又忽然覺得不對,此人身上的魔氣明顯比上次見的時候濃鬱了太多,短短幾日,他的魔功就進境飛快。


    修魔激進,心境也會跟著墮入幽暗。


    完蛋,要農夫與蛇了?


    霜淩往後倒退了幾步,手中繼續去探紫葉槐,竟然隻剩最後一朵了!


    那人卻靠前一步,“你想要?我可以帶你去找。不騙你。”


    霜淩手一抖,紫葉槐偏偏落了下來。


    他低頭,在紛紛魔氣之中接住那朵花,攤開掌心。


    霜淩緊緊皺著眼睛,不行,唿吸不了了。


    她轉身就打算找出口,至少海水裏魔氣還沒有這麽重。


    可是似乎這裏當真是尊魔之劍附近,那利器像是要認主一般,騰起無邊無盡的魔氣。


    霜淩張開唇瓣,心跳鼓噪,頭暈目眩。可下一秒,一雙手扶住她,習慣性地攏在了她後背。


    壓在肩胛上三分,曾經金色蓮印覆蓋的地方。


    然後他低頭,將接住的那枚紫葉槐遞到了她唇邊。


    荒息漫開。


    他指尖一動,地上的碎木在空中被他揮動,精準地劃出了什麽。


    隨後,四周魔氣頓時被遏製,給她安全一隅。


    霜淩終於一口氣倒了迴來,濕漉漉睜開眼睛。


    在眼前模糊的重影之間,那人的臉好像重合成了什麽。


    她感受到後背掌心滾燙。


    那副眉目向下,落在她臉上。


    魔主陵宮之內,震蕩仍在。


    “可是,為什麽你會辟邪三式呢?”


    降魔。


    有人教過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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