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飛升


    48


    事情是怎麽變成這樣的?


    似乎一開始。


    他隻是……想要個輸贏而已。


    那一瞬, 顧寫塵的身影完全僵住。


    他幾乎已經無法在意旁邊在發生什麽。


    被他衣袖攏住的時候,那具身軀輕飄飄的,幾乎沒有了重量。


    顧寫塵低頭的動作幅度很大,大到幾乎已經不像他, 他那雙始終清冷的黑眸此刻茫然地看著懷中的人。


    眉壓眼的覆影中, 他的眸光劇烈動了動, 但沒人看得懂。


    他自己也不懂。


    霜淩元嬰期的修為在一瞬間碎裂成煙, 她識海一片如同小時候看的雪花電視屏, 渾身都在變麻,然後一點點失去知覺。


    她似乎撞在一個人清冷的懷中,她知道那一定是顧寫塵。即便他們之間互相不能理解,可此刻霜淩仍然覺得安全了許多。


    爆修為原來是這種感覺…


    但我的丹會留好的,顧寫塵。


    你替我摸摸它是不是方的……


    她踏實地閉上了眼睛。


    然後顧寫塵的世界轟然響起晚鍾。


    她說什麽。


    她要救他一次。


    她甚至還要救正道。


    可顧寫塵怔怔看著她,心底影影綽綽的魔影驀然千重,幾乎壓不住。


    她說的對, 怎麽能染魔呢。原來九洲劍尊早已變了。


    她臉上沒有血,身上沒有傷, 甚至她的容光在那一瞬間達到灼豔生輝的絕頂。


    可她的生命卻在極速消逝。


    她像是一捧水做的蓮花, 就快要散盡在金光的灼燒之中了。


    為什麽?


    他和他的劍在這裏, 就算他自己戰死,也能保一人安全離開。


    沒人能在顧寫塵麵前殺死他要護的人。


    ……除了她自己。


    顧寫塵的手臂牢牢圈住那輕飄的身形,他眼底被金光映得滾燙,聽見自己的心跳越過耳膜, 鼓噪得徹底失去章法。


    “是因為, 我逼你嗎……”他唇瓣微動, 說不下去。


    他太驕傲。


    不敗的人生裏,從沒有過這種感覺。


    在另一個人的生死麵前, 他竟然覺得無助。


    為什麽。他想問問誰,又不知道能問誰。


    是哪裏錯了…?


    因為他從沒錯過,所以沒人教過他,做錯了應該怎麽做。


    那張向來平靜清冷的英俊麵孔上,一種情緒正在黑眸中極速泛濫地蔓延開,從長睫下如影般洩露。


    顧寫塵在改寫九洲的敕令之力下尚能保持清醒,可在這一刻大腦忽然混亂,千萬重魔印從心底的蓮花騰起,他幾乎已經聽見了花萼上心魔含苞綻放的聲響,有千萬種他叫不上來的情緒同時絞殺他的心髒,比汲春絲力重百倍。


    但顧寫塵仍然是顧寫塵,他瞬間咬破舌尖,憑著經年苦修的意誌,壓住心魔。即使絕望已經開始泛濫,他仍然極速、強行地鎮定下來。


    他沒放棄,他不信她能死。


    顧寫塵心底的魔影一點點擴大,蓮形心魔泛起冰冷的自問。


    情。癡。怨。悔。


    你不是能救她千百次嗎?


    我可以。


    顧寫塵黑眸定住,握劍的手鬆了三分,然後又在下一秒攥緊。


    顧寫塵身後驀然湧起漫天的冰霧,化神大圓滿的逆天之力,半步飛升的絕世修為,過往的一切經驗讓他覺得他還能在大廈將傾之時,力挽狂瀾。


    能救。


    他救得迴來。


    冰藍色的浩瀚靈流漫天蕩漾,洶湧地注入那快速流失的經脈之中,他想起,還有一個複生的方法。


    人死尚且能複生,之前就有先例……是什麽?


    是冥業冰蓮。


    她在荒蕪地中,為別人求過。


    顧寫塵猛地迴頭,隔著千米,看見葉家人的青衣。


    可是冥業冰蓮,隻有一朵。


    顧寫塵的指尖驀然蒼白,下頜咬緊。


    葉斂同時焦急地往前踉蹌了幾步,他的意識還因為敕令之力而混沌,可他記得,這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仰著頭,以目力所及,仔仔細細地辨看,終於,在那浩瀚無邊的聖女之息和元嬰爆破的金光之中,隱約看到了一縷並不明顯的青綠。


    …葉家醫法道術,青葉印符會免去她所有痛苦。


    葉斂忽然長長地鬆了口氣,洩力地往後退了幾步。


    可那瞬間還是很害怕的吧……他想。


    以元嬰之力,讓全身經脈皆碎,肉身在一瞬間解構,靈魄命火便會無聲消散,去往她被種下的蓮心——那顆藏於冥業冰蓮花蕊裏的引命珠。


    然後以冰蓮重塑真身,等待靈識重綻。


    那是一個寧靜漫長的過程,她可以美滿地睡一長覺。


    可是在渾身破裂的那一刻,霜淩會想什麽呢?


    葉斂抿住唇角,即便他親手寫下的止痛符篆足以抵消所有感受,可他依然感同身受。


    然後覺得心疼。


    世上獨一份的勇敢,也融複了他的道心。


    霜淩身上的嫁衣獵獵而飄,她捧緊那罪惡的傳承命火,浩蕩荒嵐死死地壓著他,讓始祖帝君承受著元嬰爆丹的沖擊。


    這一幕其實堪稱蚍蜉撼樹。


    那少女自己都不知道,她能傷及對方多少。


    可她還是這樣做了。


    玄武金鑾頂上,帝族漠然地看著這一幕,他們的上品靈茶仍然源源不斷湧入杯中,是靈脈之源天地靈芝化液,喝一杯就足以填補一個金丹的靈體。


    而他們隻是欣賞地看著這一幕。


    除了始祖帝君被金光轟擊時他們微微停頓了片刻,而後就恢複如常。


    帝君是不會死的,而他們每個人,都是這巨大根係上汲取養分的分支。


    帝君不死,帝族不滅。


    一旁的三清宮人甚至都有些震驚於他們的冷漠,在這九洲最高處,生而矜貴的上人見慣太多下界的死亡,一個合歡聖體的爆裂……什麽都不算。明青嫣眼底睜大,想要說什麽,又被人搖頭按住。


    矜貴的帝族們仍然高坐金鑾頂,看著這堪稱絕豔的畫麵。


    隻有凡人會如此自不量力。


    現在,連顧寫塵也開始自不量力了?


    顏玥狠狠仰頭看著——金鑾頂上還有她阿姐的夫君,坤地王長女誕下君不忍之後,就因劇烈産痛身隕不在。


    血染床榻那日,她的帝族夫君也如今日一樣地冷漠。


    可下界凡人真的是不自量力嗎?


    墨綠色的荒嵐已經在人間煉化幾千年,始祖無形無邊,幾乎不可戰勝。可那一刻,來自陰陽雙合鼎中無盡的菁純荒息,竟然將始祖帝君的力量被壓製了下去,強大的敕令之力無法□□——


    她清醒過來了。


    不隻是她,九洲之內,千百年來,被敕令之力無形影響了無數次的人們,第一次生出了質疑。


    他們為何前後矛盾,他們遺忘了什麽?


    龍成玨握著雙刀,驚懼地擡頭看這天地,終於明白了霜淩這一爆丹的意義。


    敕令……


    篡改識海……


    九洲版圖和歷史……


    沒有誰會比覺悟最高的坎水龍城更清楚,這意味著什麽,這一刻龍成玨忽然遍體生寒。


    他雙手掐訣點水成陣,滴答一聲,在場每個修士額角都被一滴水驚醒。


    “快,葉家呢,能不能救迴來?”


    兌澤千機門的長老跌跌撞撞地從炮架後竄出來,四處收攏荒息,最後兩袖空空頹然放下,崩潰地問:“她,她,能不能救救她?她才多大啊!”


    葉斂握緊身側的拳頭,看著半空中冰藍色如極光的靈流,“…他已經在救了。”


    但是來不及了。


    …放她走吧。


    她已經承受得太多,太累了。


    顧寫塵周身浩瀚冰冷的靈流如萬丈海嘯暴起,像是洩洪一樣填進她迅速枯萎的經脈之中。


    可少女像已經碎裂的琉璃人偶,湧入多少靈流也盡消散於經脈間。


    龍成玨咬牙,暴喝:“幹天帝君以敕令惑人,九洲正道跟隨少尊,上!——”


    敕令的秘密一出,九洲之內當真要改天換地。


    他一邊向玄武頂沖去,一邊緊張地看著那道月白色身影。


    隻看這個人了……


    穩住。今日必須穩住少尊。


    在龍成玨身邊,葉斂也抿著唇,徑直飛身來戰,龍成玨在一團亂麻的混亂中抽空看了葉少主一眼——葉斂向來溫和內斂,情緒也通常更溫柔體貼,但在這種悲情時刻他竟然是最平靜的一個。


    他提前知道什麽……?


    這件事少尊知道嗎?


    如果少尊以後再知道,到時候葉斂……?


    不過少尊現在已經顧不得發現這件事了——龍成玨心底也沉甸甸地壓著一個女孩的犧牲,第一次覺得自己腦袋都要炸裂,他咬咬牙,跟隨所有人一起以最高靈力擊殺——


    重炮、獸鳴、刀光劍影,同時向虛空中的帝輦而去,狂轟濫炸。


    竟像是千年來帝權之下的第一次起義。


    始祖帝君的身影正在虛空中攣縮。


    合歡聖女那一擊,竟然是千百年來,唯一真的傷到他本體的一次。


    她的荒息以某種絕妙的方式運轉,竟能抵抗他的敕令。


    玄妙到像是天在幫她。


    命火隻不過是分給代代傀儡的一縷,破了也無妨,但她源源不斷的荒嵐連接了虛空中的本體,在金光爆破之時,他精心維持的神體竟然被劇烈沖擊成洞。


    本來隻差一環就能結束。


    本來隻差一點點。


    合歡聖女,合歡聖女……不過是用來孕育傀儡的器皿,竟然能做到如此。


    始祖不死千年,以意念為力,身體卻早已僵朽,這一擊讓他身體驟然破潰,從虛空中發出一道層疊的、水波重壓的嗬斥。


    “——去!”


    神降重力向著圈住聖女的那道白衣身影而去,顧寫塵攬著那具消亡的身體轉身看來,寸寸成冰,眼底的情緒一觸即發,立劍就劈了下來。


    帝君之力與劍意無盡相撞,若有開天之勁,飛身上來的衆人瞬間被猛地彈出氣雲之外。


    然而帝君毫不戀戰,他意念波動,墨綠的荒息就開始倒轉。


    那無窮多的荒嵐竟然飄向四野,世間最正規的炁蘊,被她浪費地灑遍大地、灑向每一個生如螻蟻的合歡宗人。


    舍棄一具聖體也無妨,但要汲走所有菁萃難得的荒嵐。


    他意念裂變,空間重疊絞合,金鑾頂下的玄武頸甚至隨之扭曲變形,那從聖體中逸散的荒嵐開始百倍加速倒吸,彙入他的身體之中。


    感知到她的荒嵐逆轉倒吸,顧寫塵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終於化作暴怒。


    他一手攬著霜淩軟軟的身軀,轉身劈海破海一般,連著禦輦和玄武頂,一起劈斷成渣。


    他們的攻擊都無法直接觸及帝君,可在那一瞬間,顧寫塵在怒意中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煉荒嵐凝於劍,極近於神的劍意轟然向那虛空裂隙中的身影破空砍下——


    虛空直接被絞斷一瞬,始祖帝君驀地裂成兩半。


    龐大身軀中流出濃黑血液,敕令念力繃斷,他第一次從墨綠荒霧中錯愕擡眼。


    顧寫塵似與那千年隱匿的身影打上一個照麵。


    幾千年的陰翳目光在浮光中閉合一瞬,帝君的意念猝然後退,看著那道已經瀕臨界點的月白之身,它像是意識到了什麽,而後,忽然四散在空中。


    沒有任何征兆,沒有任何跡象。


    連接的荒嵐也完全中斷。


    他,消失了。


    始祖帝君消失了。


    同一時刻,所有人的敕令之力全都消失。


    玄武金鑾頂的帝座之上,代代傳承意識的傀儡帝君軟軟倒下去,露出龍袍之下幹枯壞死的樹幹,引發無數驚唿。


    金鑾頂的傀儡千年來第一次失去了孕育他的載體,帝座從此真正空置。


    同時,古密林中每一個被釘住的試驗品,在樹影下緩緩睜開了蒙昧空洞的眼睛。


    君喚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壓在他們頭頂的力量消失了,像是從不曾存在過。


    然而,隨著帝君和命火的消失,那捧破裂燃燒的爆丹金光也徹底到了盡頭。


    霜淩的身體開始消散了。


    東海之中,遊向陰儀故土的所有人感覺到荒嵐溫柔磅礴地注入他們身上,每個人的魔氣都被菁萃地包裹——然後,腕側那枚蓮印一點點消失了。


    盤亙在每個人心頭的信仰像流水一樣消逝。


    …合歡聖女,不存在了。


    蔻搖和溫朝在海中沉浮半晌,麵麵相覷,忽然開始拚命往迴遊,無助地邊遊邊哭。


    明明已經離故土這樣近了。


    聖女怎麽了?


    聖女她怎麽了?!


    …


    玄武金鑾頂前,顧寫塵漫天的冰冷靈力忽然一頓。


    她正在消失。


    是肉身在消失。


    浩蕩的靈力補不上碎裂的經脈,顧寫塵渾身僵硬,第一次不知道還能做什麽,隻好用上古冰息重劍化做冰封,方圓十裏的空氣中瞬間凝結成冰晶,他以冰為牢,困住那個極速消逝的人影。


    窮途末路後他隻有這最後一個辦法,將她冰封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麽他無法失去,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不失去。他這一生學會的東西那麽多,到頭來原來這麽少。


    心魔猶在熾烈地問他,如果你不能呢。


    魔氣如水正沸,緩緩地包圍著他,等他達到臨界。


    顧寫塵聽得見,那其實就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好像已經走火入魔,但他還在平靜地期待——


    然而,少女單薄的身形被凍結,可冰層之下肉身的消亡卻並未停止。


    當真如冰下暗火,燒得無聲。


    隻有一瞬,竟被他龐大近神的力量,喚迴了一息命魂。


    她眼睫微顫,竟似要睜開。


    顧寫塵瞳孔縮緊,隔著冰層看見她,掌心覆在寒麵上。


    “還有口氣,還有救!”龍成玨忽然驚喜叫道。


    葉斂驚訝地睜開眼,遠遠地仔細察看了片刻,這次徹底閉上了眼睛。


    在命火徹底離身之前,人會有一瞬的迴魂,然後靈魄命火歸於引命珠中,千裏萬裏,攏都攏不迴。


    到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告別。


    霜淩在徜徉,徜徉在溫暖的水流中,在徹底漂洋過海之前,她聽見有人在站臺之後喚她千百次,她迴過頭,竟然在飄然中,看見了顧寫塵的身影。


    啊,他怎麽會有這樣的表情呢?


    明明神情五官都沒有變化,冷黑發絲隻淩亂了一縷而已。


    可他看起來像是輸得慘了。


    都不像顧寫塵了。


    霜淩怔忪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說話了——哦,她的肉身已經四散,隻剩一點走馬燈似的意識。


    顧寫塵眼前幾乎全黑,魔影幢幢,星眸一寸寸吸光,看著她,折竹碎玉的聲線變得喑啞,“——我後悔了。”


    他似乎也已經意識到這是徒勞,但是他眼底的情緒實在複雜,像是汲春絲千萬縷,湊不出清晰的一句話。


    道心碎裂,心蓮狂生,他不敗的人生迎來第一次徹悟。


    天地都在為這一人的悟道而震顫。


    “可我一開始隻是想……”顧寫塵生平第一次艱澀,“讓你在我身邊,和我一樣。”


    霜淩眨了眨眼,她隻剩一團意識,輕飄飄,清淩淩,她感到非常放鬆,終於離開了這具帶給她無數使命的聖體。


    顧寫塵,其實我們也沒有那麽尖銳的矛盾,隻不過是我太累啦。


    如今她像是一捧自由的蒲公英,毛茸茸,要散去了。


    於是霜淩十分包容地搖搖頭,她終於證明了她自己,他也無需愧疚,我們大道朝天,你看看你——在顧寫塵身後,天雷隱約滾滾而來。


    你看啊顧寫塵,天生你如此。


    我死了,你還要升。


    我是永遠追不上你的,你也不用再逼我等我了。


    顧寫塵用力攥緊流沙,而流沙隻會越來越散。


    “你能不能…等等我。”


    “算我……”


    可她甚至聽不及他剩下的話了,這團命火化作透明,這具身體終於變作泡影,在九天之下輕輕地消散……像是一片微光浮動。


    隻有最後一縷魂音留在他識海中,成為最後的遙祝。


    “顧寫塵,好好修仙。”


    “做你的不世天才——”


    聖女魂歸荒嵐之水邊。


    顧寫塵瞳孔驟縮,手掌和眼中,徹底空了。


    與此同時。


    顧沉商站在荒嵐之水的盡頭,肅靜地守著那煙霧平靜的水麵。


    忽然,一絲漣漪輕輕泛起。


    她含苞待放。


    要開花了。


    …


    “她死了。”


    有人閉上眼睛,“徹底死了…”


    九天之下,日暮沉墜,那道身影似乎還保持著最後的平靜。


    顧寫塵神情漠然,懸立於半空。


    濃雲緩緩聚頂,隱約像是將他月白色的衣擺染上暗影。


    這一天注定被載入九洲史冊——真實的史冊。


    龍成玨在底下看著,卻忽然有種莫名的預感。


    帝座空置,九洲即將被改寫成新的格局,可立於核心的那個人,好像已經不會再迴頭了。


    顧寫塵看著黃昏時刻,清冷的目光似乎被萬千光影折射出一絲淚意,像是看錯了一樣。


    除了修為,他一生什麽都沒得到過。


    卻是第一次學會了失去。


    ——無妨。


    顧寫塵用最後的一絲冷靜,整理了自己的領襟和袖口。


    汲春絲在,她死我亡。


    死了,就不需要考慮,他心裏這千萬種情緒到底都是什麽。


    顧寫塵緩緩收劍入鞘,閉目等待。


    從不在峰前第一麵,到並肩走過九洲,踏遍他曾獨自走過的歲月。


    他逼她,迫她,救她,作為九洲劍尊的人生從未有過這樣的一切,也不會再有。


    無妨。他冷靜地想。


    可是風中,千絲萬縷的纏滅並沒有到來。


    隻有身後重劍在劍鞘中微微嗡鳴,一柄細劍此時顫顫向他的劍飛來——


    顧寫塵腦海中最後繃緊的線終於斷裂,眼神茫然地低頭。


    為什麽,汲春絲沒有發作?


    那柄他親手削下的小劍上,是一枚金鼎四方的修者之丹。


    最後關頭,她以汲春絲纏住金丹,讓靈力自爆震斷於經脈之間,身死魂消,護得情蠱不滅。


    修道者求索漫漫,胎仙所化,就是與天相爭的一切。


    沒有什麽比看到金丹,更能直麵一個修士的死亡。


    人死如燈滅,她當真,死透了。


    以身為引,給他解開了大道之劫,送他最後一路。


    不墜他的大道,不擾他的飛升。


    顧寫塵捂住心口的位置,強撐的冷靜壓到了最後一線,倉皇迴頭,不知道天地之間誰能給他一個答案。


    唯有長天,能給不世天才,一個答案。


    天雷轟鳴作響。


    生死之間。


    他大徹大悟。


    天地驟然改換氣象,九天之內,無處不生烏雲。


    像是萬人同悲。


    諸天垂眸。


    所有人震驚地擡頭望天。


    那是……半步飛升之人心境大動引來的天象嗎?……


    “不,不是的!”


    龍成玨忽然指著遠方天際,指尖顫抖。


    是……是將成神之人啊……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如金蛇刺破烏雲。


    那是萬年來唯一一次,飛升雷劫。


    …


    “少…少尊!”


    “你要飛升了——!”


    九百九十九道天雷漸次降臨。


    九洲將出現唯一真神,帶來嶄新的格局。


    遙遠的陰儀之中,有人從魔影中崩潰擡起頭——我魔主還未成,他卻要飛升了?!


    無盡虛空之中,有人在不動聲色地等待,墨綠色霧氣彌漫成災。


    這一刻,九洲上下萬萬人同時仰頭看蒼穹。


    而那道身影懸立於半空,瞳孔漆黑一片,漠然看著玄武金鑾頂的所有人。


    上古冰息劍尖向上,引天雷而落,對著幹天後土,對準這帝陣、帝族、對準這天地,萬頃暴擊——


    帝族和離火洲驚懼地後退,然而半神的劍意轟然降臨。


    幾千年的玄武金鑾瞬間倒塌。


    每個帝族被無盡劍意瞬間碎屍萬段,血流成河,連高貴的尖叫都來不及發出。


    那人身披萬千雷霆,瀝骨斷經,眉目寸寸霜寒,輕描淡寫地笑了一聲。


    殺,光,你,們,所,有,人。


    在所有人千萬年夢寐以求的登天門麵前,那一刻他終於放任眼底魔氣大盛,蓮生黑水。


    然後,一敗塗地。


    有一瞬他可能已經落淚,但是沒有人能看見,因為飛升天劫化作無盡白光。


    顧寫塵不知是在對誰說,唇間冷霧驀地碎散,喉間滾燙。


    “我不飛升了。”


    別死。


    …算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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