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綻放


    47


    為什麽?


    金丹期根本不可能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顧寫塵目光空茫地握著劍, 但他已經不需要動劍,他們所有人就能瞬間死去。


    他怎麽會被攻擊到?


    他甚至感覺到創痛。


    顧寫塵不理解。


    但,他無需理解。


    一瞬的茫然之後,男人眼底如黑潮, 月白色的衣擺緩緩翻動, 在他身後重劍正在一寸寸祭出, 像是破天利刃, 鈎月高懸。


    顧寫塵漠然看著這一切, 持劍的手穩如重山。


    隻要他在這裏,就夠了。


    他會贏的。


    …


    霜淩沒有迴過頭,深陷在向前沖擊的魔潮中,不敢看身後。


    她帶著劍沖入玄天帝陣——上次,這巨陣映出她的合歡聖印,被顧寫塵刺破了一個口子,而後在封魔大典之前由坎水龍城負責修複玄天帝陣的缺口——看樣子, 龍家修得也不是十分賣力。


    霜淩徑直闖了進去,直接與幾名聖洲修士兵刃相接, 那幾人冷笑著圍剿聖女的不自量力。


    ——“合歡聖女, 你當自己身邊還有顧寫塵嗎?”


    霜淩抿唇不答, 破荒劍以元嬰之勢,竟揮出了分神之力。


    銳不可當,徑直越過陣來。


    護界的聖洲修士根本也無法觸及到權力核心的內情,他們不知道, 就算霜淩不闖來, 她也照樣會被他們侍奉的帝君召喚。


    歸根結底, 帝權兩邊,都是被真相蒙昧的人們。


    “嗬, 自投羅網!”


    “你當這些魔物能闖過來嗎?”


    曾經入過玄天帝陣者便可通行,不曾邀請的人則會被帝陣拒之門外。


    可她身後,無數信仰又狂熱的目光追隨著她——魔潮像是一道被籠住的黑血長城,在聖女越過陣界之後,萬千魔物開始前仆後繼地撞擊那陣禁。


    既是引來的魔襲,也是她手中的聖力。


    很快,幹天的邊界被無數魔潮包圍成一條黑色血線。


    魔修攻擊性極強,情緒激烈,在被攔截之後反而暴躁成倍,開始手動撕裂陣禁,甚至不畏懼生死。


    前邊的魔修撞擊死了,後邊的立刻湧上,最後長城越湧越高,終於,破開了一個口子。


    一時間,竟有人震驚地後退了幾步。


    隨後,魔物像黑色潮水一般順著破口傾瀉而入。


    “啊啊啊!”


    “合歡聖女,引魔入聖洲,你就是死十世都不夠!”


    “仙洲偷生的蛀蟲,你以為自己是什麽身份?!”


    “這些魔物不過是不開化的蠻獸,在場有千餘人修為在你之上,我奉勸你——”


    這些修士一邊和魔物廝殺,一邊對著霜淩喊話施壓,然後,不經意間瞥了一眼魔潮之外的遠處。


    一道月白身影,負重劍,靜默站立。


    “顧、顧……”


    可那修士的喉嚨很快就被魔修兇狠地撕裂,噴湧出鮮血,沒能喊出那個讓他們畏懼又崇敬的名字。


    顧、顧少尊來了……!


    顧寫塵冷冷看著霜淩的背影頭也不迴地沖入聖洲深處。


    她去找誰?


    他以劍化牢,陣禁瞬間全破。


    上次他化神中後,還需勉力撕開帝陣,這次他半步飛升,已如入無人之境。


    身後,龍成玨帶著坎水龍家軍,顏玥、君不忍帶著坤地百獸而來,巽風葉家控製著震雷祝家,兌澤千機的火炮擺了數百。


    這一刻,九洲顛山覆海。


    “為了正道!”龍成玨挽起雙刀,振臂高唿。


    “跟著少尊,破!——”


    龍成玨在仙盟之中喊著口號,嫻熟地操控著輿論。當每個人以顧寫塵為核心,似乎就能生出更強的信念來,仿佛能向天借力,重建正道——


    然而隻有龍成玨自己知道,當他看著那道背影的時候,感受不到顧寫塵對正道任何的在意。


    對人,對魔,他的情緒都是一樣的。


    他好像隻在意個別人而已。


    龍成玨心裏始終有種隱隱的不安,然而嘴上一點都不敢停。


    “跟著少尊,這邊——”


    …


    霜淩不知道自己背後都有什麽人,什麽魔。


    她隻知道不停地向前,向前,找到君喚。


    “唿……唿……”


    玄天帝陣隻是幹天的邊緣,她需要走到深處,才能找到當初那片古密林,找到那個幽暗隱秘的祠廟。


    好在霜淩帶著她的金蓮印靈符玉,她能依稀辨別君喚的位置。


    這幾日,君喚的光點時隱時現,像是生命的起落一般。霜淩不知道他究竟都經歷了什麽,但隻有靠近君喚才能依稀獲知那些真相,才能將他從天牢中救出來。


    這真相,與顧寫塵、與她都有關。


    身後的魔潮與聖洲修士化作相沖的激浪,她將破荒劍催動到極致,努力甩開所有人。


    人群中,顧寫塵冷漠而精準地看去一眼。


    手下的劍更加躁戾。


    行。


    這片聖洲之地依然靈蘊雄沛,玄武引頸,神宮高懸,幽幽地埋藏著許多秘密。


    霜淩將心法運轉極致,追著靈符玉的光點。當她終於極速穿過遼闊的玄武後土,找到了那片巨木盤根的濃蔭古林,急迫地跳了下去。


    “君喚——”


    可是,樹影陰翳之下,空無一物。


    那曾經隱秘封存在薄霧結界之中的祠廟消失不見,高聳矗立的遺落神跡像是從未存在過,地上隻有萬年堆疊的枯葉。


    頭頂光照穿過葉片,投下一地的斑駁。


    霜淩怔忪地看著這一切,忽然想起君不忍說過,始祖帝君已經是超脫世間的存在。


    他的敕令意念之力如此強大,恐怕,讓整片遺跡都連根瞬移也不是難事……甚至,裂變空間,時空交疊,或許他的力量也可以做到。


    不在這裏了嗎?


    不……或許就在這裏。


    隻是她的力量根本無法觸及。


    霜淩忽然覺得畏懼而膽寒。


    像是在深海中麵對一片龐大到沒有形跡的不可言說之物,這種強大,的確已經超越了人類設定的修為等級。


    而此刻,這種力量正在召喚她。


    以血染的藍色為陣眼,從虛空中窺視著聖體之軀。


    他先展示他的恐怖,再將她拉入深淵,像是居高臨下,看努力抗衡命運的小鼠。


    霜淩感覺到一種牽拉般的抽離感,從她身後肩胛骨上三分處,漸漸到她周身的經脈,到她肌骨,發絲。


    每一寸都在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扯。


    她身上騰起無盡的荒嵐,清越地蕩過四周空氣,那種牽拉的感覺似乎稍稍停頓。


    霜淩站在這片空蕩的古林之中努力擡頭尋找端倪,發現萬木婆娑,徹底掩蓋了所有光亮,四下溫度越來越低,在短暫的停頓之後,樹影之中驟然竄出無數被荒嵐裹挾的身影——


    很多個修士。


    每一個,都是化神上下的修為!


    霜淩雙目圓睜,大腦立刻反應過來。


    這些……這些都是像君喚一樣,以荒嵐煉化的人造天才!


    他們每一個都有著空洞的神情,有著極高卻不再得進的境界。每一個都是劍修,每個人都在仿照那個唯一的天才……然後成為一個又一個棄置的試驗品。


    有這麽多……竟然有這麽多?


    始祖帝君究竟為什麽要一次又一次地煉化飛升?


    霜淩已經沒有時間去細想,無數個化神上下的修士像潮水一樣蓋到了她的頭上。


    她飛快計算著自己的實力,如果在此處爆發,沖擊力也足以沖開這些人。可是她還沒找到君喚,也沒有見到帝君,這樣太虧了——


    霜淩咬咬牙,陰陽雙合鼎的金丹飛快流轉,那菁萃的荒嵐之息注入破荒劍,劍刃驟然抽長,迎擊萬劍——拚了!


    幹完這票就迴家!


    然而,空氣中似乎發生了隱秘的絞合。


    無聲的漣漪從某個點掀起。


    而後,月白身影驟然出現在陰翳之中。


    霜淩驚訝地擡頭,霜花領襟之上,男人清冷鋒銳的下頜一閃而過。


    劍及履及,一道冰息重劍如雪山臨近般威壓降臨。他一劍破開無數,一把將那些高手們集體橫掃到了樹上,砰地砸出去幾十米遠。


    試驗品,終究無法抵擋那個真正的成功者。


    顧寫塵似乎更冷淡了。


    霜淩滿眼震驚,他怎麽又來了?可轉念一想,這次應該是正道仙盟一起來的。


    帝君已經放棄了自己統禦的這片土地,那對於九洲正道各大世家而言,這是一個重建格局的好機會。


    這輪九洲清月,終究能好好地懸於空中。


    隨後,浩瀚劍意原地成陣,爆破整片古林。


    無數悠久的古木被連根拔起,每一棵樹都從高空如劍刃落下,像是一柄又一柄重劍,精準釘死了每一個試驗品。


    ……恐怖到極點的實力。霜淩震驚地看著他。


    在猛烈的氣勁之後,戰鬥才止歇。


    似乎是靜了三秒,那道清冷的背影才淡漠轉身,垂眸看向她。


    在這樣改天換地、危機四伏的時刻,這樣陣營對立的兩個人。


    竟然短暫地相見了一瞬。


    顧寫塵眼底濃黑翻湧,冷冷地看著霜淩,眼神卻複雜得難以看懂。識海中的蓮印大概是酸苦的,但他薄唇開口仍然冰涼。


    “看到了嗎。”他問。


    霜淩額角沁出冷汗,“什麽?”


    “沒有我,你當如何。”


    他語氣仍是淡漠的,身側握劍的手卻緩緩攥緊。


    看。


    還是我。


    別人,能嗎。


    霜淩怔愣地看著他,然後忽然感到一種委屈般的不服氣,兩人之間仍舊沉默。顧寫塵齒間微微咬緊,深吸了一口氣。


    無妨,人在眼前,他就重新掌控了一切節奏。


    那隻冷白修長的手終於遞給她。


    不用求救了。他想。


    “你跟我走。”


    可下一秒,霜淩就在他眼前轉瞬消失。


    顧寫塵瞳孔驟縮。


    她的表情也同樣怔愣,最後一刻似乎口型在讓他小心,可那力量快到即便是顧寫塵都來不及反應。


    強大的吸力如虛空中伸出的一隻巨手將她拉走,霜淩眼前一黑,徹底跌落一道血陣召喚之中。


    剛剛才找到的人影,立刻就像朝霧般蒸發。


    顧寫塵那剛剛平靜的眉眼再次被打破,空的掌心捏緊。


    眼底驟然裂了一瞬。


    第三次。


    還有下次嗎。


    冥冥中有什麽東西晚了一步,然後好像就開始,滿盤皆輸。


    …


    四周陰暗無邊,這才是那祠廟真正的位置。


    霜淩額角帶著汗意,翻身坐起來。


    強行的召喚、劈入異空間中,此刻她渾身都有種血液被蒸發的惡心感,識海中窸窸窣窣地開始響起意念入侵般的細碎聲音……


    霜淩聽不清,但她知道,合歡聖體果然不會被放過。


    她忍著撐起身看向四周,依然還是密林,卻已經和剛才完全不同。


    濃蔭蔽日,緩緩流動著黑霧,滿地都是盤根虯結的樹根,交錯搏動,像是活物一般。這幹天聖洲,仙門最核心之處,卻反而像是陰暗地獄。


    到處都是墨綠血色的陣符,無數的符號沖入霜淩眼中,像是某種陰惡的召喚儀式。


    始祖帝君的存在能讓時空交疊,他的人身早已不在五行之中,可以任意遊走。因為無處不在,他的維度高於他們所有人。


    荒嵐是唯一能和他産生連接之物。


    而她是世間荒嵐最好的掌握者。


    霜淩握著劍,忽然想起方才那人冰冷的眉目,心想,顧寫塵,如果這次你也打不過呢?


    若我能幫你呢?


    九洲所有人都有自己為之爭鬥的原因和不得已,而我可以豁出去。


    …讓你看見我的道義。


    霜淩握緊拳頭,清澈眸光擡頭看去——這才是真正的祠廟內部。


    君喚也在這裏。


    霜淩穿過墨綠色濃稠的荒息,她可以感受到,這裏的荒息古老濃厚到像是已經存在、煉化了幾千年,早已失去了菁萃原初的力量,隻剩下陰涼凝重的氣息。


    所以他才開啓陰儀魔域,釋放萬丈魔氣,與靈蘊融合。


    霜淩捂住額角,可她心底一直有個疑問,若是荒嵐不夠,那帝君掌控整座仙洲,他明明可以更早做這件事,為什麽要等到現在?


    他在等什麽?


    現在他等到了?


    霜淩一步步穿過濃霧,腳下,到處都是修士的屍體,四散在各處。在居高臨下的帝權麵前,無論是上下洲的人亦或是聖洲自己的人,實際不過都是輕於鴻毛的蜉蝣。


    霜淩在血腥氣中忍著惡心,一步步向前走去。


    四周的霧影似乎在隨著她的行動而發生變化,霜淩覺得自己的腹部越來越熱,唿吸也變得灼熱,越往前越靠近深淵,但她不能停下來。


    終於,在陣眼的原點,她看見君喚一動不動的身體,被扣著放倒在那裏。


    霜淩雙眸一顫。


    他的兩條後腿已經完全斷了,藍衣被血染透,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即便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他還是在唿吸,身體帶著微弱的起伏。


    見過剛才那些渾身是傷依舊麻木的天才們,還有眼前的君喚,霜淩好像忽然顫抖間明白,帝君是如何用荒嵐煉化一個天才……


    讓他不能死,傷自愈,無盡煉,逼迫一個資質並沒有達到顧寫塵那樣的人,來達到顧寫塵的進境速度。


    這根本就是慘無人道的虐待實驗。


    可君喚和那些人卻還不一樣,他被夾在敕令意念的控製與合歡弟子的本能信仰之間,掙紮,沉淪,痛苦。


    所以他一次次在聖女麵前舉劍,卻一次次提醒她離開。


    霜淩眼底一熱,含淚蹲了下來。


    這次我來帶你迴家……迴到荒嵐之水邊。


    君喚撐著最後一點力氣,把頭擰了過來。他這幾天每醒來一次,就和帝君打一次,已經記不清是多少次,他希望在聖女被孕化傳承之前結束這一切,但是未能成功。


    這一刻從他眼角淌下的血像是眼淚一般,他眼神中依舊空洞沒有情緒,唇形囁嚅。


    “快、跑…”


    他的心口之上,藍色蓮印被黏連在墨綠血色的陣眼,緩緩啓動著什麽。


    在霜淩出現之後,陰濕厚重的荒嵐就如黑洞般流動。


    霜淩搖搖頭,死都不怕,我還跑什麽?


    “別怕。”


    她抿唇堅定地握住他手腕,從聖女身上釋放的荒息像是這凝鬱中的一縷清風,籠在他離開故土後就永遠滿是血腥味的鼻息之間。


    她的指尖在他腕側一筆一劃,寫下新的蓮花印記。


    君喚被血染透的睫毛微微眨了眨,看著那塊新的印記。


    他的人生前不見光,今後卻有人為他更名了。


    霜淩含著淚給他鄭重畫好了新的蓮印,然後指尖騰起一簇被荒嵐保存的三清火,將他血肉模糊的藍印抹去,那應該是很疼的,可是君喚像是絲毫沒有反應,就怔怔地、空洞地盯著聖女的臉。


    等到做完這一切,霜淩才終於如釋重負。


    當聖女萬丈荒息逸散,帶著她的蓮印,渡海迴家吧。


    君喚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新蓮印,然後很快掙紮起身,喉嚨滲血。


    “他要……帝後……你跑……”


    霜淩也明白了她腹部的灼熱感是什麽。


    所謂帝嗣傳承,帝君是要將自己的靈魄命火用荒嵐包裹,然後生生放入合歡聖體之中,讓她以身孕育,締造下一個傳承意誌的神軀。


    霜淩似有所感,當她再次擡起頭,祠廟幽黑的盡頭,終於露出了一座被枯枝拱立的帝座。婆娑萬青的枝幹像是生命的脈絡,一個無比巨大的身影靜靜地看著她。


    那像是無數個人的重疊,像是無數代積累而成的化身,隻是在他麵前,就有種無法掙脫的恐懼感。


    層層疊疊的意念鑽入霜淩的識海之中,敕令之力開始顯露真正的力量。


    “……哈……”


    她用力捂住腦袋,最後用荒嵐將君喚包裹起來推了出去。


    然後她終於在昏聵中隱約聽清了——


    那是無數人在吟誦。


    帝王婚詞!


    她身上的衣衫在飛快地改換、衣擺染紅、變長,拖成鳳尾。她的頭上變得沉重,壓著珠玉鳳冠。她手中也變得沉甸甸,雙手合握著玄武金紐冊印,坐在鳳輿之中。


    這最後一關。


    她果然被冊納為帝後了…!


    …


    “人呢?”


    龍成玨帶著人急急忙忙地跟過來,隻來得及看到顧寫塵靜默持劍,立在原地。


    “你是找到霜淩了嗎?”


    顧寫塵並不迴答。


    他一寸寸擦起了劍。


    不知道為什麽,從進入聖洲開始,龍成玨就非常焦慮。


    總覺得有什麽事情不對。


    “帝君似乎沒有動。”


    “帝族也都在金鑾頂,還在品茶呢。”


    龍成玨和顏玥對視一眼,總之很不對勁,他們這一路來得太簡單了。


    就算他們人多,加上有魔潮加成,帝君也萬萬沒有直接投降的道理,而且,離火三清宮自始至終並未出現,肯定是在醞釀後招。


    但最危險的還不是這個——


    龍成玨看了眼顧寫塵的背影……作為家族從小培養、現場情商最高的男人,他總覺得顧寫塵現在就隻剩下一張皮還冷靜。


    冰下暗火,隨時炸膛,很嚇人。


    此時,葉斂忽然仰頭,看向遠處天際,目光溫和隱憂。


    “…靈氣變了。”


    葉家人擁有最精準的嗅覺,起初人們並沒有在意,但漸漸地,他們也在半空中嗅到了一種陌生的氣息。


    既非靈氣,也非魔氣。人群後邊扛炮的千機門的人率先反應過來,這好像是荒嵐?


    葉斂目光逐漸清晰,輕聲道:“——聖洲帝君要利用合歡聖女。”


    顧寫塵身形微微一頓,捏著劍柄,斜睨著他。


    這眼神實在太冰冷,冰冷中甚至帶著自我掙紮,最後他像是終於忍不住。


    終於對一個自己完全看不上的金丹期開口。


    “你怎麽知道?”


    葉斂收迴目光,看著眼前這個九洲最強…卻也困在最強中的劍尊。


    “如果你問她,她也會告訴你。”


    所以更重要的事…你也不會知道了。葉斂心底嘆息。


    顧寫塵握著重劍的手驟然捏緊。


    半晌後,他笑了。


    龍成玨左看看右看看,在旁邊打著哈哈,戰局尚不明朗,穩住少尊是最重要的——畢竟他一人頂一萬,今天這局到底如何,還得看他啊!


    顧寫塵臉色已經很難看,龍成玨甚至有點不敢和他說話。


    然而,君不忍這個二缺是看不懂這一切的。


    他震驚且直白地指著半空,“等等,你們看啊??”


    “霜仙子成婚啦?!”


    龍成玨猛地抹了把臉,心裏咯噔一聲。


    完了。


    不知道為什麽完了,但他感覺就是要完了。


    顧寫塵冷淡地擡眸——


    然後他漆黑瞳孔一動不動看著天際。


    …


    鳳冠霞帔十裏紅,那少女單薄盈灩,被奉迎在玄武金鑾頂,端坐鳳輦之前,旁邊是巋然不動的禦駕。


    上玄靈篆,玉堂輝煌。


    鎏金光輝相照,喜迎天地之賓。


    衆人震驚地擡頭看著。


    玄武半空中,像是和那殷紅相襯一般,墨綠色的霧氣悄然四散。


    然而,最先動手的不是顧寫塵,而是一擊火炮。


    兌澤千機率先察覺到那飄散而出的氣息是荒嵐,聖女的荒息被濫用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是多上乘的爐息,簡直是暴殄天物,他們現在手中的所有火炮都是用荒嵐作爐息煉造而成,必要護聖女一程。


    千機門的重型機甲炮組合架起,“咚!”的一聲巨響之後,靈力逼人地精準轟向了懸於半空的帝君禦輦。


    “好!”君不忍都激動地吹口哨,可是那重型火炮穿過帝君的身形,像是透過空氣般,把他身後的玄武頸轟出了一個巨洞。


    帝君禦輦,完好無損。


    “這、這是?!”


    “打不中?!”


    顧寫塵冷冽掀起眼皮。


    就在這時,三清火驟然出現了。


    “砰!——”的聲響像焰火般從天而降,化作帝王家的禮炮,慶賀帝後冊禮。


    離火三清宮的人站在玄武金鑾頂上,其中包括著明青嫣,她臉色蒼白又心痛地看著那道月白身影。其餘所有宮人和帝族們待在一起,看著底下的仙洲同盟原地掙紮。


    坤地王族沒有這個本事,而他們離火作為帝族姻親,早在和帝君合作烙印蓮印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了這世間真正最重大的力量……


    敕令之力。


    就像此刻,九洲裏有七洲聯合起來又怎樣?當墨綠色的帝王神息籠罩整片聖洲,隻需要那人意念微動,你看他們——


    君不忍剛才還在興奮的目光忽然漸漸怔忪,最後呆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劍。


    “誒,我們是怎麽過來的?”


    龍成玨的眼神掙紮了幾秒,然後也同樣變得迷茫。


    千餘高階修士,都在同一時刻,瞬間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麽的。


    這才是神降。


    三清宮主為帝族斟上清茶,這世間的一切記憶,是帝君想讓他們記得什麽,他們才會記得什麽。


    既如此,何須掙紮?


    便做這帝族之下最高的洲級,享盡這世間靈資。


    君不忍愣愣地看著玄武天空中的鳳輦,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哦,我們是來參加帝後冊禮的。”


    “恭喜帝君啊?”


    “恭喜帝君——”


    衆人聲音彙聚成響,送入風中。全然忘記了他們是如何闖入帝陣,推翻帝權。


    這一切,隻在瞬息之間,隻在那人一念之間。


    九天之上。


    霜淩徹底從頭涼到底,繡金紅袖下的手指顫抖著絞緊。


    怪不得,怪不得帝君可以坐視不管,任由他們闖進來……


    她讓菁純荒息一遍遍澆灌自己的識海,保持著清醒,可那敕令之力像是無孔不入,若不是荒息的存在,她此刻已經被洗腦成功。


    傳承天道。


    孕育帝嗣。


    這是你的光輝,榮耀……


    包裹他,接納他,孕載他……


    她終於知道了真正的敕令之力是什麽,知道九洲帝君是如何統禦仙洲千年……意念控製!他的強大遠不在於煉化幾個天才,傳承萬年的敕令之力,可以改寫整個仙洲!


    可這件事真正恐怖的地方在於,那人們到底還忘記過什麽?


    當九洲歷史能被隨意改寫,還有什麽是真的?


    識海中的聲音窸窸窣窣,越來越重,指令著合歡聖女獻身。


    隻有我能做這件事了…隻有荒嵐能對抗荒嵐!


    如果沒有荒嵐作為媒介,其他人甚至無法碰到始祖帝君。


    霜淩心中的使命感在這一刻忽然達到最頂。


    她抵抗著畏懼和源源不斷的控製力,身形平靜地站起身。


    少女身披重衣,一板一眼地按照那意念而動,攏袖,躬身,雙手捧上,承接靈魄命火。


    帝族們神色閑適地看著這一幕,所有人在帝君荒嵐的彌漫之下,露出了崇敬祥和的表情。


    對高居九天的帝君而言,聖女就是一具肉.身,一個代代用於傳承帝嗣的工具,千百年來,從未有合歡聖女逃脫這個命運。


    眼前這個少女,也不可能逃得過敕令之力。


    沒人知道,霜淩咬緊舌尖,顧寫塵曾經教過她的險招,用千絲萬縷的汲春絲反鎮經脈,將她的至高心法九荒息嵐書成百倍運用——


    在徹底告別汲春絲之前,她好像終於學會了。


    她要以百倍之力成就荒息,抓住虛空中的帝君,自爆!帶他走!


    霜淩在虛空花瓣上步至禦輦之前,就在掌心準備接過靈魄命火,“接受命運”的那一刻,她的手被一隻冰冷的手扶住。


    睜開雙眸。


    一雙更加冰冷的黑眸出現在她麵前。


    玄武金鑾頂上,墨綠色的荒嵐已經濃鬱到了頂點,強大的敕令之力如思想鋼印打進每個人的識海之中。


    可顧寫塵眼底清明,隔著一線,看她。


    霜淩從沒見過顧寫塵這樣的表情。


    他像是在生氣。眼底的蓮印幾乎燒成金色。


    他在憤怒……可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憤怒,最後這情緒化作一簇冰下焰火,焰尖銳利地燒灼。


    “所以,還是隻有我。”


    霜淩一怔。


    他神情冰冷篤定,隻有他看得出,她在用他教她的方法,鎮壓那意念的侵染。


    像是終於證明了他對她的重要性。


    當所有人被控製在敕令之力下,甚至忘記你。


    隻有我會。


    隻有我能。


    來救你。


    顧寫塵笑了,淡漠冰冷的笑意並不達眼底,握著劍,像是偏要向自己求證那樣。


    “所以,你後悔了嗎。”


    在含苞的心蓮之上,蔓延著連顧寫塵自己都看不懂的情緒,在憤怒之外,他像是在祈禱。


    祈禱她終於覺得後悔,然後轉身走向他。


    然後,你不用再向我求救。


    我也會救你千百次。


    霜淩怔怔地看著顧寫塵持劍平靜的眉目,指尖微微顫抖一瞬。


    我不。


    她忍住了千頭萬緒,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像是仍在敕令之力的控製下,而後層層疊疊的冗雜人聲從禦輦上傳出,對著顧寫塵道——


    “很好,你快要,飛升了……”


    那聲音依舊像是無數人的集合,一出聲,便有無盡重壓碾過識海,是九洲未見的強敵。


    顧寫塵冷冷擡眸,重劍劃過虛空,在找他的真實方位。


    “好……好……”那聲音從容地從四麵八方發出笑聲。


    霜淩掌心的命火開始瘋狂地滲入她皮膚,帝族的傳承一瞬間過電般打過她的大腦——霜淩看著顧寫塵的背影,腦海中忽然劃過一個觸目驚心的可能。


    始祖帝君千年不死,一直在等待一個結果。


    他仿照顧寫塵,煉化了很多個天才。


    可如果他真正等待的最後一個天才,就是顧寫塵本人呢?


    霜淩眼前劃過無數人影,無數衣襟,她的大腦像是被塞滿了一個世紀的爆炸信息,命火開始滾燙地吞噬她,她驚懼、喃喃地在半空中開口……


    “我不後悔了。”


    顧寫塵,就當我對你的謝禮。


    一劍揮空的背影驟然一頓。


    隨後一記重壓兜頭暴碾,沒有方位,沒有形跡,直接把九洲劍尊擊破千米。


    顧寫塵猝然迴眸,原本心惱至極,卻忽然一頓。


    萬丈荒息忽然在半空中逸散,吹開了那濃鬱墨綠的霧氣,以荒嵐為介,隻有她能觸碰到始祖帝君的存在。


    這個不屬於正道的少女,牢牢地抓住了鎮壓在所有人頭頂的帝權,荒嵐和忽然亮起的金光團團地包住了那個惡意的化身。


    “轟——!”


    隱匿於虛空中的巨大身影陡然後退,竟被強烈地沖擊出一個窟窿。


    …被什麽沖擊的?


    顧寫塵有一瞬目光茫然,沒有反應過來,可身體已經沖了過去。


    浩瀚無邊的萬丈荒嵐,根本不該這樣磅礴地出現,可它像秋雨般灑落大地,所有人頭頂的敕令之力竟然被撼動,短暫地恢複清醒。


    散落在九洲之內的每個合歡弟子都被天降荒嵐溫柔地包裹,在聖女的最後指引下,推向陰儀故土。


    一道光芒驟然閃耀當空。


    霜淩掌心攥緊著葉斂的符,這一刻反而非常平靜。


    顧寫塵對這個世界太重要……


    而我就不一樣,我隻是一朵飄在水中的小花,可以搖搖晃晃地平靜生活了。


    少女滿身金光,碎裂如蓮臺瓣落,忽而刺破這墨綠的荒息,如有神性。


    光芒之下——


    葉斂怔了怔,才終於迴神,跌跌撞撞地看向她的方向,忽然心疼。


    龍成玨心口一空,看見那道單薄身影徹底被金光吞噬,竟覺得壯烈。


    這一瞬像是無限拉長,仙盟所有人慢了半拍才驚覺。


    “爆丹了?!”


    “霜淩爆丹了——”


    “她重創了帝君!!!”


    有人忽然被那道光芒刺出了淚水,那少女是不屬於任何一洲、沒有任何世家支撐的合歡聖女…那是被無數人謾罵為妖女的霜淩。


    風中,月白身影終於極速追來。


    明明在極速行駛,那瞬竟像是飄搖的沉舟。


    顧寫塵甚至撞在了玄武頂上,又轉瞬出現在金光之中。


    ——“霜淩!”霜淩隱約看見那雙驟縮的黑眸。


    有什麽東西在快速坍塌。


    她耳邊湧起水波徜徉的聲響,輕快又釋然。


    每次顧寫塵突然出現,總能及時擋住朝她而來的劍,總能無比強大地擋在她身前,所以他始終覺得,她是待拯救的。


    霜淩彎眼笑起來,麵輕輕紗掉落。


    容光一霎綻放,荒嵐暴灑九天。


    可是。


    不是的,顧寫塵…


    “這次是我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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