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雖然受寵,不過隻限於宮中內廷,對外朝的事還摸不著門道,也不敢對外朝之事指手劃腳,更不敢耽擱皇帝見大臣。


    隻是張惟賢她卻遠遠見過好多次,知道是皇帝的心腹,當今錦衣衛的掌印,另外張惟賢的夫人經常入宮,以命婦的身份參拜皇後和鄭貴妃等妃嬪,禮數很周到,送的禮也很豐厚,這使鄭氏感覺張惟賢是一個懂事的人。


    若是平常時候,聽說外臣要進來,鄭氏自是趕緊迴避,其實內廷和外朝分開,等閑的大臣根本沒有這等機會與嬪妃們碰麵,今日是鄭氏擅自跑到這裏,若不是寵妃身份,光是這一條就足夠關她進冷宮了。


    她決心拉攏每一個外朝有大勢力的臣子,因而故意拖延了一會兒才外往走,張惟賢正在外間叩首,以他親近臣子的身份,一叩首後就自然而然的起身,抬頭之時,正好看到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滿頭珠翠,搖曳生姿的走了過來。


    他沒想到居然有這般場麵,一時便發了呆。


    待聞到一縷清香撲鼻而來時,麗影已近,張惟賢趕緊低了頭下去,心都忍不住砰砰直跳起來。


    “你就是張惟賢?”


    鄭貴妃路過時,卻是問了這麽一句。


    “臣張惟賢,見過皇貴妃。”


    張惟賢知機,趕緊彎下腰去,嘴裏應答著,以示自己知道對方的身份。


    “嗯,你夫人很不錯,得閑叫她多進來,我每常亦無事情,喜歡和外朝命婦多聊聊天。”


    明朝的宮禁不如清季那麽古板森嚴,雖然外臣不得擅入,命婦入宮卻是常有的事,是以鄭氏能這般吩咐。


    “臣妻見識淺薄,語言粗鄙,實在難登大雅之堂,不過既然貴妃娘娘喜歡,臣迴去之後一定轉告於她,令她經常入宮伺候。”


    此時萬曆微咳一聲,張惟賢趕緊又伏低一些,做出送行的模樣來。


    鄭氏冷哼一聲,微一拂袖,張惟賢又是聞到一陣脂粉香味,又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良久之後,知道鄭氏一行走的遠了,這才敢重新抬起頭來。


    “好了,朕叫你進來,非是叫你和皇貴妃說家常的。”萬曆語調頗為疲憊,今日之事著實叫他感覺十分的不愉快。


    “是,臣知道皇上要問什麽。”張惟賢很知機,趕緊應了一句,接著便是跪下道:“臣實有罪,請皇上重重罰臣。”


    “哼,你有什麽罪?”


    “臣受了李如鬆總兵請托,延緩抓捕遼鎮諸將,全了人情,卻壞了皇上的法度。”


    “你也知道壞了朕的法度?”萬曆勃然道:“還敢當麵說出來,難道朕就處置你不得?錦衣衛就離你了不得?”


    “臣自知罪大,敢當麵和皇上請罪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臣的忠忱之心。”


    張惟賢連連碰頭,砰砰有聲,聲音也是帶著哭腔出來。


    見他如此,萬曆語氣變的稍稍緩慢,但還是很嚴厲的道:“國法便是國法,朕亦不敢以身壞法,你竟是如此大膽!”


    “有些事,臣自思該這般做才是對皇上對朝廷最有利,然而確實有壞法之處……若是別人,定然不敢擔這個責任,臣自思是勳貴根腳,世受國恩,臣又是皇上十分信重的心信臣子,若是臣亦不敢擔這個責任,又有誰願意呢?”


    萬曆沒想到張惟賢居然剖心挖肝般的說出這番話來,他征了一下,接著便是擺手道:“好了,不必多說,外間老先生擔心你壞法,是以用密帖說了幾句,不過看你的意思,倒是老先生們和朕多疑了你了。不過,遼鎮那件事,你要處理好,朕不多過問,真出了漏子,你就算求仁得仁罷。”


    萬曆不愧是張居正一手調教出來的,一番話連消帶打,先是表示承了張惟賢的情,接下來則又是將皮球踢了迴去。


    為帝王者,絕不因情而惑,固然萬曆對張惟賢的忠心有那麽一瞬間的感動,接下來還是明確責任,既然你說要擔這個擔子,那麽擔出事來,當然還是你自己扛,皇帝不可能敗壞自己的形象,替你扛起這件事來!


    張惟賢的話,並沒有說的明白透徹,萬曆不過聽了個開頭,立時就有這樣明白機敏的反應,趴伏在下頭的張惟賢也是滿身白毛汗,知道自己雖然過了關,但其實萬曆已經警告了自己,底下做事,不能再肆無忌憚,這陣子需得小心翼翼,夾起尾巴來做人了。


    至於外朝老先生,不出申時行等人,內閣對錦衣衛這樣的特務機構向來是打壓為主,得閑給自己找點麻煩,下點眼藥,倒也是件好事。


    張惟賢心中明白,自己權勢未大至壓服閣老的地步,時被攻訐倒也是件好事,使得皇帝明白,錦衣衛這個特務體係仍然不容於文臣,對張惟賢當然不會有太多的提防心理。


    隻是申時行不憤於他的投效之後的自立,時常找麻煩,已經超過了正常的範圍,這個人應該是解決掉為好了。


    張惟賢心中計較著,臉上表情漸漸變的平靜,萬曆見他如此倒是極為欣賞,此人不卑不亢,又敢於替自己擔幾分責任,做事也出於公心的多,固然有和遼鎮拉交情攀關係一起對付張惟功的私仇心作祟,不過,人無完人,又豈能求全責備?


    當下萬曆反過來撫慰了幾句,張惟賢垂泣謝了,君臣倒很相得,最終張惟賢拜辭出來時,暮色已經很明顯了。


    迴到自己府中,先叫人請了自家正室李夫人來,吩咐道:“鄭貴妃叫你沒事到她宮中去,上次我得的那副瓔珞很不錯,說是什麽名家之手,你隨身帶了,到她宮裏獻了給她。”


    李夫人心痛道:“這副瓔珞妾身十分喜歡,不能改別的麽?”


    張惟賢一歎,說道:“整個天下也不過三五件,你當然喜歡。那鄭妃是皇上的寵妃,什麽樣的好東西沒有?若不是這般難得之物,你送了去,人家會放在眼裏,記在心上麽?”


    李氏也是出身大家族,其父臨淮侯李言恭,先祖是曹國公李文忠,開國六國公的嫡脈之一,其兄李宗成也是京城有名的紈絝,現任臨淮侯勳衛後軍都督府僉書,這是公侯子弟未襲爵前的慣常官職,也是自小跟著張惟賢屁股後頭混的小兄弟之一,李夫人倒和乃兄不大一樣,賢良淑德,算是張惟賢的賢內助。


    當下聽了張惟賢的解釋,李夫人雖然還是痛痛不舍,不過到底還是咬牙道:“既然夫君這麽說,就照這樣辦好了。”


    張惟賢最喜歡她這一點,原本要和她說說李把總的事,轉念一想,這個遠房親戚她估計都記不清什麽模樣,倒也不必無謂多說。


    一時李夫人去了,張惟賢定定神,又吩咐人道:“將老二叫過來。”


    長隨答道:“二老爺說是去城外莊子上住一陣子,早前就吩咐人裝了兩車行李,看樣子一時半會的是迴不來了。”


    “這狗……”


    張惟賢罵到一半,很鬱悶的想起來自己和張惟德那廝是兄弟,罵他也是罵了自己,當下隻得悶悶的住了嘴。


    此時他的心腹王曰乾和孔學先後進來,王曰乾是錦衣衛百戶世家出身,尚未襲爵,張惟賢偶然見了,感覺此人心智過人,猶其臨事頗有機斷,召在身後參與機務,出的主意果然很是精到,是遇到大事,頗有決斷的一個人。


    孔學則是一個賣卦批駁的江湖術士,就在永定門一帶擺攤,年紀輕輕的就學了一肚皮的雜學,名聲不小,張惟賢偶然得閑請了過來,發覺此人算卦不怎樣,卻是一個京師百事通,而猶其善於鑽營大府,以一身算命雜學,居然經常能見著各府家宅內眷,打聽消息得好處十分的便利,對張惟賢來說,正經的真正讀書人當幕僚他是找不到的,不可能有人屈就,國朝士大夫文官勢力發展到萬曆年間已經到達一個高峰,皇帝的私事,家事,什麽事情都能指摘一番,而且最多打屁股,象酒色財氣疏這樣指著皇帝鼻子罵的奏疏送上去也是無事,擱永樂年間必定剝皮實草的臣子現在一抓一大把,錦衣衛這種特務機構,名聲早就臭的不能再臭,不可能有文官或是舉人秀才身份的讀書人願意加入其中,就算有人願意,張惟賢也不敢要,舉朝大佬,必定聯手對付他,就算人家自願也會被視同脅迫,他很鬱悶,但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事實。隻是現在錦衣衛攤子很大,張惟賢也有一些陰私事情需要人的協助,這兩貨還有其它一些三教九流得用的便是被張惟賢招致在身邊,好歹三個臭皮匠,抵一個諸葛亮。


    有時張惟賢也委實想不通,為什麽那些士大夫有名的大儒名士,一個個飛蛾撲火般的往遼陽鎮那裏奔,遼陽現在是強,但一個軍鎮真的能大過朝廷?張惟功總有失勢那一天,到時候朝廷豈能不和他算總帳?依附他的這些人,哪一個能跑得了?


    朝廷對士大夫文官是優容,但優容也有一個度,象那李贄就是陽明心學裏最激進的泰州學派的代表人物,什麽童心說,隨心所欲,所有大逆不道藏在那些學說裏頭,朝廷對此人已經十分注意,如果李贄不是已經到了遼陽的話,沒準已經被逮捕了。


    還有當年的何心隱,也是在學術上太過出頭,結果如何,下獄論死!


    至於孫承宗,徐光啟等人,張惟賢當然也是記在心裏,這些人,將來一個個慢慢的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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