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好意親手做了幾道菜,說是與長哥兒搞好關係,結果食盒送去,常洛連一筷子也沒有敢碰,哪有這般道理?”


    萬曆苦笑道:“你的菜他不敢吃亦未必有錯……”


    “什麽?”鄭氏橫眉立目的道:“你是說臣妾真能做這樣的事?”


    “這……倒不是。”


    鄭氏的性格囂張跋扈是有的,目中無人也是有的,不善為人處事也是有的,不過馭下還算寬厚,也能省時度勢,並不是一味蠻幹的性子,是那種被寵壞了嬌壞了的女子的性格,不過說真的下毒殺害朱常洛,以萬曆對自己這個寵妃的了解,一則沒這心,二來也沒這個手段。


    別的不說,鄭氏是不是能有辦這樣事的心腹也頗值得懷疑,就算有,以萬曆對鄭氏和她身邊人的了解,是不是能弄到真能毒死人的毒藥也很難說。


    宮中不比民間,什麽砒霜一類的毒藥十分犯忌,管理十分嚴格,上頭有李太後和周太後還有王皇後,身邊李德嬪王恭妃,鄭氏還遠沒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想悄沒聲的弄毒藥將長哥兒毒死,就算有心也沒這力。


    眼下的宮廷之中,到底不是成化年間萬貴妃能一手掌控,甚至連續毒死憲宗皇帝好幾個兒子的地步,鄭氏和萬氏,論心思狠毒手腕強硬,那是差的遠了。


    “常洛這孩子,心思是重了點。”萬曆想到此,也不覺抱怨起長子來。


    “哼,心思重?他才多大懂什麽?還不是背後有人在搗鬼!”


    這背後有人,鄭氏倒不是說的王皇後,她再不講理,當娘的護兒子也沒有什麽可說的,這個“有人”當然是指的李太後。


    可能是李太後自己已經修佛,修心養性有年,對鄭氏這樣的能專寵的狐媚子打心裏就不喜歡,反而王皇後賢良淑德,性格溫婉中又有堅毅的一麵,頗為對太後的心思,當年廢立的事早就過眼雲煙,這幾年太後和皇後相處的十分和諧,萬曆楞是不敢有什麽想法,也是因為知道,不要說自己想做,就是光“想一想”,恐怕就得到母後跟前下跪了。


    現在他當然不會因為酒後打幾個小內侍就被太後弄過去罰跪,但這般大事,太後真的介入,皇帝的臉上也不好看,弄到決裂,更會成為天下人的笑柄,萬曆絕不會給自己惹這般的大麻煩出來。


    “說來說去,”鄭氏苦惱道:“你就是沒擔當!還說和我想做尋常夫妻,尋常夫妻就是這般做法的嗎?”


    “尋常夫妻也不能廢長立幼啊……”


    “胡說!”鄭氏怒道:“民間之事臣妾懂的多還是皇上懂的多?尋常人家疼愛幼子多分田產的大有人在,什麽長房二房,究竟還是看真心疼哪一房!”


    萬曆垂頭道:“吾畢竟不是尋常人……”


    “不管,反正話是你說的!”


    萬曆此時想死的心亦是有了,攤手苦笑道:“這件事實在是難,除了此事,你要替常洵挑什麽封地,給多少田產,財產,隨你說。”


    “給一座金山也無用!”鄭氏眼圈也紅了,她其實確實心裏疼憐自己孩兒,朱常洵一直在她身邊長大,不象其餘兩個兒子,一個生下來就死了,另一個也是病懨懨的,很難說能不能長大成人,至於兩個女兒,大明的公主不能和唐朝的公主相比,甚至宋人的公主也不如,出嫁之後要恪守婦道,幾乎沒有任何出頭露麵的機會,一旦出嫁,連皇宮也很難得迴來幾次了。而常洵一旦封王出外,之國以後,沒有任何機會返迴京師,也就是說,這個兒子隻要長大成人,封王就藩,自此就是天人兩隔,沒有機會再見麵了。


    就以當今李太後來說,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猶在皇帝之上,特別是萬曆早年時,馮保和張居正為太後羽翼,宮中府中俱是太後為尊,就這樣的身份,也沒有辦法更改祖製,使得親藩能夠進京朝會,使得母子還能有相見之期。


    “太後為什麽潛心向佛?還不是想潞王想的?”鄭氏盯著萬曆,恨聲道:“皇兒一旦之國,自此天人兩隔,不論是我過壽還是得病離世,這兒子均不得在身邊左右,給他一座金山又如何,他能在我和你身前盡孝麽?這一層來說,還真不如生在讀書人家裏,富貴榮華也有,也不必受這麽多的拘束!”


    這一層來說,宋明兩朝的君王都有羨慕讀書世家的說法,確實也有其道理在。朱常洵長大之國以後,不僅不能迴京,父母生老病死也與他無關,而且也不能出城,封國在哪個城池,自他入城那日之後就是死後被送到城外安葬,不僅不能出城,同城的親郡王也不得隨意見麵,其實是連王府亦不大能出,實質上就是一個高等囚徒。


    地方政務,親王照例不能過問,隻有朔、望和冬至,春節等固定的日子和大節慶時,地方官員會朝見親王,在親王帶領下朝拜京師天子,算是地方親王的一種政治責任。


    除此之外,地方官員還可以約束親郡王,出現不法之事,一個巡撫就能封閉王府,一個知府就能進府查抄了。


    鄭氏對這些都知之甚詳,一想到乖巧伶俐的兒子成年後要遭遇這些,便是心如刀絞。其實李太後當日也是這般心思,當母親的想到兒子之國以後的遭遇,恐怕沒有不動容的。


    親王說是皇帝之下最尊貴的顯爵,不過困於王府,也就是吃吃喝喝的事,不象普通人家,好歹能走動個親戚,讀書人更是能遊山玩水,樂在其中,王府的親王,說難聽點,也就是養了頭肥豬在裏頭。


    明朝的宗室製度,實在是中國有封建以來最差的一個,沒有更差了。


    萬曆當年趕走自己弟弟,潞王之國出京時李太後和潞王都哭的不成體統,但萬曆卻是高興的差點叫宮人放煙花焰火來看……他實在是太高興,但現在想到自己兒子也要之國,萬曆卻也是忍不住於心不忍,甚至憂愁起來。


    其實人君也有父子之情,因為和鄭氏的關係一直是伉儷情深,曆史上的萬曆對著實疼愛福王,一直拖到這兒子成年很久,父子仍然是一天兩見麵,天家再無情,父子至親朝夕相處也有情了,倒是他對長子朱常洛一直不甚歡喜,太子不僅拖了多年才講學,講了幾天就停課,然後一直沒有人管,太子在東宮也過的十分艱難,這會子他倒是完全沒有父子之情了。


    “唉,祖製難違啊。”


    “什麽祖製,不是有個祖宗還廢了皇後?也沒見大臣鬧個不休,廢了皇後立了我,皇兒不就是嫡長子了?”


    “這事情可一不可再……”


    “那皇上的意思就是看著吾兒流放於外不管了?”


    鄭氏張牙舞爪,差點就要撲上來抓萬曆個滿臉花。


    她說的還是成化年間的事,當時的皇後姓吳,年輕氣盛,萬貴妃不尊敬皇後,皇後居然教訓了她,這一下捅了馬蜂窩,萬氏一哭訴,憲宗皇帝便下了決心廢後……這事情在明朝曆史上也是很逆天的,萬貴妃可謂後世大明宮中嬪妃的楷模人物,可惜萬曆沒有自己老祖宗的那種決心,這事情想也不敢想。


    看著狀若瘋魔的鄭氏,萬曆鬼迷心竅的道:“你也不要急,吾看常洵白白壯壯,常洛麵黃肌瘦,未必就是永年之像,這個常洛要是有什麽,常洵不就是長子了麽……”


    這話說出來,萬曆也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脆的。


    哪有當爹的這麽說親兒子的?常洛再不好,生下來時自己也是歡喜的要命,詔告天下嫡皇長子降生,以當時的心情恨不得立刻就立常洛為皇太子,隻是當時自己年輕,而且繈褓中封太子對小孩子也不好,當時的醫療情況就算是天家有太醫院伺候著,皇子公子的夭折率也是十分之高,小孩子福祿太過也不好,這樣才拖了下來。


    不曾想過幾年之後,倒是巴不得這兒子早點死了。


    萬曆心裏有些後悔,鄭氏卻並不以這話為滿足,她今日撕破臉皮大鬧就是要萬曆一句話,絕不準他冊立皇太子。


    若是現在冊立了,以大明從未有過廢立之事的傳統,再想翻盤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


    “皇上,臣妾今日隻要你說一句話,長哥兒出閣講書可以,冊立一事,絕不允行。”


    “不可。”萬曆很無奈的道:“皇後已經得了承諾,並且可以向外朝透露,這話叫吾如何收迴來?”


    “就說長哥兒還年幼,太早冊立不好。”


    “可你不想想吾是什麽年紀冊立的?”


    朱常洛已經快十歲了,這個年紀冊立皇太子的大明君皇已經有好幾個,萬曆幹脆是這個年紀當了皇帝,說是太子太小,說服得了誰?


    這當口萬曆看見一個禦前牌子走上前來,因呆著臉道:“不見朕在和貴妃說話,鬼鬼祟祟上來做什麽?”


    也虧是禦前牌子都是受寵信的,若是一般小太監以萬曆現在的心情,怕是直接叫拖下去打死也未可知。


    “奴婢當真該死,驚擾了皇爺。”禦前牌子趕緊答道:“是錦衣衛都督張惟賢在外求見,說是皇上早前說了,叫他午後過來請見。”


    “哦,”萬曆果然想起有這麽一迴事,而且還能借機擺脫鄭氏,當下便應道:“叫他在外殿等著,朕這便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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