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西還是不大能適應北京的街道。


    對比遼陽,除了少數的大道還算寬敞之外,北京的道路多半是窄小的巷子,有一些街道還算寬敞,但人們在外搭了雨批,擺了攤子,放置了不少雜物,走起來還是很狹窄難行。


    地麵泥濘肮髒,腳下全是爛泥和說不清楚內容的垃圾,人們將這些垃圾隨意拋出門口,似乎隻要丟在自己家院落外頭就算是幹淨了,至於街道上垃圾成堆,惡臭熏天,那就根本無人去管。


    荷西到遼陽前一直在澳門,也到廣州遊曆過,感覺賽裏斯人不愧是當時歐洲公認的除了本土之外惟一的有異族和異教徒建立的文明國度,富饒,強大,也很文明,有文教體係的完整的施政體係,還有自成一格的文化傳承。


    生活習慣上,華夏之人大袖飄飄,十分的儒雅,也十分的幹淨。


    在當時來華的傳教士中,不乏這一類的記錄,一個人記沒有什麽,若是當時的傳教士都這般記錄,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明末時,因為這些傳教士的記錄,在二百年間中國一直給西方一種感覺,就是這個國度是真正的文明國家,科舉製度,在西方也有不少擁護和崇拜者,包括伏爾泰這樣的哲學家在內,都是中國文明製度的追隨者。


    真相是乾隆時期被戳破,但在此時的荷西眼中,這個大明國都居然是這樣叫人深以駭怪,雖然有巍峨的城防和華美的官衙和寺廟,雖然有那麽多打扮精致華美的達官貴人,雖然城中有幾十萬人的駐軍,但這個大明國都裏有太多叫他看了不舒服的東西。


    巷子裏的肮髒,街道的淩亂,那些看著很危險的無賴混混,成群結隊的遊走,乞丐和流民集中在南城和各城街道,崇文門附近是大量的官店養著的流氓混混,利馬竇已經警告過他,雖然這些人不會搶劫傳教士,知道他們身上沒錢,但也很可能因為某個不大清楚的原因,對他們痛加毆打。


    荷西來京城沒有幾天,已經親眼看到多起無賴或大戶豪奴毆打乞丐或平民的事件了。


    這些事,在荷西心裏已經壓的沉甸甸的,此時看到利馬竇還是神采飛揚的模樣,他的心情就更加奇怪了。


    “你怎麽好象興致不高?”利馬竇是聰明人,一眼就看出來荷西情緒不高。


    “嗯。”荷西坦白承認道:“老實說,我對你現在的路線不是很讚同。”


    “為什麽?”利馬竇道:“利用我的才識在士大夫中打開局麵,進而影響到太監,再影響皇室,如果有皇室中人信教,我想對我們的傳教事業會大有幫助。”


    “對此我表示懷疑。”荷西並沒有放慢腳步,既然說好了去拜訪,去還是要去的,不過並不妨礙他從容說出自己的懷疑:“中國的這些士大夫骨子裏都是孔孟之徒,而且極重世俗的享樂,除了極少數人可能信教之外,他們對和我們的來往多半是以與道士和尚相同,最多把我們當成那些能談玄,繪畫,書法水平過的去的黃冠之流,我們是一種點綴,調劑,如果光是這麽往來,講學問,或是大明朝廷還會請我們製器,但除此之外,對傳教有什麽幫助,暫且我還看不出來。至於士大夫中的少數人或是太監會信教,也是多半出於功利,在這些人中努力,就象是我們用食物和衣服叫乞丐流民信教一樣,是另一種誘惑,這樣的信徒,絕不會是虔誠的教徒。”


    “你是說他們根本瞧不起我們?”利馬竇敏銳的抓住了中心,感覺有一點自尊受損。


    “是的。”荷西道:“他們看我們的眼神,就象是看倡優之輩一樣,或是什麽有趣的事物,可以把玩,欣賞,但叫他們屈從於我們,這些骨子裏十分傲氣和有強烈自尊的家夥是很難跪伏在聖像之下的。”


    “唉,你說的也是。”


    利馬竇並沒有惱火,從他在中國多年的經曆來看,荷西說的是事實。


    “那傳教事業該如何進行呢?”


    “倒真正擁有文明和富裕生活的賽裏斯人群中去,到那些物質滿足,精神上還有些空虛的賽裏斯人中去。”荷西微笑道:“遼陽就是這樣的地方,相比於其它地方窮苦的賽裏斯人的絕望,那裏擁有足夠的財富,人們富足而自信,在那裏傳教,不會有偏見和敵意,當然,也不會有人絕望中把我們當救命稻草,也不會有人把我們當有趣的器物,對我們居高臨下,在那裏大家是平等的,隻要真的信教,就是真正的信徒。”


    “好吧,這是你第一百多次推薦遼陽了。”利馬竇笑道:“既然這樣,年後我過去一趟好了。”


    “很好,我們一起出發。”荷西笑了起來,自入京師,他是第一次露出這樣開心的笑容出來。


    利馬竇雖然年輕,但在耶蘇會的亞洲格局裏占有的地位並不低,而在京城的布局來說更是第一人,在他中國超過半個世紀,在萬曆中期之後就是傳教士中的標杆人物,荷西一心想叫他去遼陽,也是替耶蘇會想做重新的一個選擇,至於利馬竇如果真的相中了遼陽,在巴達維亞的耶蘇會將會有怎樣的選擇,那就不是荷西這樣層次的人能決定的了。


    ……


    ……


    打發走了兩個不怎麽被自己放在心上的傳教士後,高攀龍也是趕緊叫人拿來火盆,自己親自動手,把那本“妖書”給扔了進去,看到書本被一火焚之以後,他才真正放鬆下來。


    此後的日子倒也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一切都是按部就班,這一年其實大明頗為不順,永昌兵變,廣東有白蓮教造反,聲勢都很不小,鬆江大水,受災頗眾,但這幾年到處是兵變和反亂,水災和旱災一直不停,所以倒也不怎麽叫人重視,大半地方太平無事,甚至還有遼陽大捷這樣的百年不遇的大好事,所以整個大明給人的感覺還是處於中興盛世之中,戶部的收入雖然大半被皇帝截走,但米糧儲備充足,庫銀也還有足夠用的儲藏,九邊之中,這一年也還算太平,可能是因為遼陽三路齊出吸引了各地蒙古部落的注意力,使得年年犯邊的他們在今年冬季來臨之前沒有做好南下的準備,到年前最終也沒有北虜進犯的消息,這使得內閣和兵部等相關的部門人員,都是鬆了一口大氣。


    既然太平無事,那就可著勁的熱鬧罷。


    宮中過年是有一套百年不變的規矩,包括什麽季節穿什麽衣服,戴什麽補子,萬歲爺和皇後和皇子們的吃穿用度,都是有一定之規,不到日子,就是皇帝也行不得快意事……萬曆再牛,也不能比祖宗還牛吧?祖宗是八月十五吃月餅,你非得改到八月十四?就算皇帝,也不能這麽胡來,是以年初歲晚之時,宮中一切的動作還是和往常一樣,無非是原本的那一套,使得身處其中的人,並沒有感覺到太多的興味。


    宮城之外,就是不一樣了。


    各家都是歡歡喜喜的樣子,大戶人家已經是在琢磨今年的彩燈該怎麽紮,元宵大過年,一年到尾,過年不過是祭祀祖宗,準備福供,擦銀器,備祭品,官樣文章,乏味無聊,守歲時無非是聽聽小戲,一起喝年酒,當著長輩的麵也不好過於放浪,是以拘束無味,隻有元宵佳節,金吾不禁,可以很花一番功夫在上頭,特別是品官貴戚之家,稍有一些資財的,出盡花樣,費盡心思,就是想叫自己家的燈山能壓過別人家的一頭,得到看客們的交口讚頌,這種彩頭,可比金榜題名小登徒,這一年到頭乏味無聊,可就指著這玩意解悶了。


    連顧憲成也是沉迷此道,熱心程度並不在勳貴品官之家以下,他在京多年,果然也浸染了不少京城的生活習慣,加上家資豐饒,也真不在意在這上頭花費幾個,能叫人們聚集在自己府門前,讚幾聲這家主人品味不凡,格調過人,對士大夫來說,還有比這個更好玩的遊戲麽?礙著身份,京城流行的打馬吊他不能打,也不愛聽戲,更不能鬥蛐蛐什麽的,一年到頭,可是把他憋屈壞了。


    “玩什麽八仙過海?”聽著管家和彩燈師傅的打算,顧憲成大搖其頭:“八仙這景已經爛俗無比,怎麽能往這上頭去想?”


    “什麽?劉伶醉酒或是吳剛伐樹?”顧憲成仍不滿意,搖頭道:“還是俗,而且,人物或神仙這景,配上一些配景,想叫人矚目停步,我看是難了一些。”


    “還請老爺示下。”彩燈師傅知道眼前這官向來想新奇出鮮,所以自己提幾個極俗的,滿足一下老爺的自尊心,反正隻要他想出內容,自己就能紮出來,什麽內容,倒是和自己不太相關。


    顧憲成攢眉思索,他家的彩燈當然不能用那些爛俗的題目,既要突出彩燈的華美和他高價請來的紮燈師傅的手藝,還得突出自己的品味格調,這等事,雖是小事,卻也不能等閑視之了。


    正在思索的時候,府中管家小心翼翼過來,請示道:“老爺,六必居的掌櫃過來了,想必是來結帳了。”


    “給他就是了,我現在不得閑,替我和他說一聲。”


    一個掌櫃,顧憲成高興了就見見,不高興由管家結了帳,再奉茶一杯,也不算失禮。


    “嗯,這個……”


    管家麵露難色,遲疑著道:“可現在咱們家的年貨還沒有送過來,手頭銀子怕不湊手啊。”


    “這樣……”顧憲成皺眉道:“那就叫他隔兩天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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