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龍迴到自己在東城的住處時,臉色十分的難看。


    盡管在沿途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新年將至時特有的氣氛都顯現了出來,但高攀龍的心情還是很壞。


    對顧憲成的推斷他十分讚同,手裏的這一本書,確實是一本可以摧毀華夏道統傳承的妖書,正因為這本書裏可能藏著真正的真理,所以威力尤其巨大,但高攀龍心情大惡不是在此,在他提出要奏請查禁這本書的時候,顧憲成的迴答才是叫他心情大惡的原因所在。


    “查禁內地的此書並不算困難,以我等奏請,必蒙恩準。內閣諸公,頗有一些明白人在,我們隻要將書呈上,必然受到重視。但,我要請問你,在關外遼東都司的地界,就算有朝廷禁令,張惟功會真的下令查禁這書麽?”


    “這,應該不會。”


    “就是嘍。”顧憲成當時冷笑道:“他巴不得這書風行全國,又怎麽會在遼陽下令封查?就算表麵封查,怕是知道我們忌憚之後,反而會起勁往各地偷運這書,一旦封禁,反而有不少人好奇心起,要是真的流毒四海,使不少人閱看此書,那我們可真是百死莫贖了。”


    “那麽就是不管不顧?”


    “對嘍,暫且隻能如此。”顧憲成咬牙切齒的道:“隻能等機會!”


    機會是什麽,高攀龍隱約知道一些,顧憲成等人,一直在朝中等候時機。當道大佬,與張惟功有死仇的便是他的堂兄張惟賢,以張維賢為重點,當年的晉黨現在雖與遼陽有所和解,但隻要有人牽頭,必定緊隨而上,再有申閣老等人,亦會是有相同的反應。


    東林黨現在雖然有不少成員加入,在朝廷的根基卻還嫌淺薄,這樣的大事,隻能慢慢的施加影響,遊說大佬,等有機會發動時,搖旗呐喊,增加聲勢。


    雖有這樣的打算,但高攀龍實在懷疑,擁有強勁實力,已經超過當年遼鎮李家的張惟功,當道大佬究竟是不是真的能拿出來什麽法子將他換掉,或是稍加裁抑!


    他的心情灰惡,不過進了門廳時,家仆稟報,客廂有客在等。


    高攀龍家也是無錫世家,買的宅邸卻遠比不上顧憲成,不過也好過租住的袁可立,是自己買的兩進小院,邊廂堂房俱全,待客的客廳部置的也還過的去,當然更好的還是自己的小書房,但那是尋常客人進不去的地方,不是顧憲成這樣的至交好友,一般待客,客廳就足夠了。


    “哦,是哪個老爺?”


    “倒不是老爺,是那個姓利的洋和尚,還帶著一個。”


    “哦,是他們?”


    利馬竇在上次來拜會的時候曾經提過,自己有一個好友即將到京遊曆,他想帶著此人遍訪京中朋友,好勸這個好友留在京中和他一起傳教。利馬竇在京中混的還算不錯,中下層官員有不少人都識得他,這人在天文幾何學上有十分深厚的造詣,還精於製器,什麽都來得,對中國上層的情況也較為了解,士大夫和他談天也能接的上話,所以儼然是一個方外名流。


    中國士大夫對宗教向來持較為包容的態度,極少對某個宗教持惡感,在中國,宗教多半是實用主義,神仙分門別類,有管錢的,有管疾病的,也有管旱災水災的,掌文教的,管雷電雨水的,管兵伐之事的,還有管航海的,甚至最小的土地神也算是村長級的神靈,管的就是最基本的頭疼腦熱之事了。


    就算死了,還有閻羅王等著呢!


    因為實用主義宗教觀,所以對利馬竇這一類外來的修士,士大夫們的心裏也多半優容,並不歧視。


    今日高攀龍心情大壞,原本不欲見客,剛想叫人去迴絕利馬竇,轉念一想,卻是連衣服也不換,直接便往客廳而去。


    待他進門,果然看到利馬竇和另外一個穿著灰色泰西修士服飾的青年坐在一起,正在低聲交談著。


    看到高攀龍進來,利馬竇趕緊起身,笑著道:“看高老爺風塵仆仆的樣子,在下後悔在這個時候來打攏了。”


    這人的漢話已經說的十分不壞,不僅字正膛圓,還隱隱帶有京腔,高攀龍自己現在說官話還說的一般,所以光是這洋鬼子的語言能力這一塊,他就足夠佩服。


    加上平時閑談,利馬竇總能以新奇角度,獨辟蹊徑,雖不能切乎大道,但也足發人深省。以一個普通的耶蘇會修士,利馬竇能在京城打開局麵,甚至在萬曆三十年後在京城蓋起了宏大的南堂,還發展了徐光啟這樣當時已經任侍郎的教徒,這樣的成績,也算是當年耶蘇會在中國的第一人了。


    沒有優點和長處,這樣的成績,絕無可能!


    “利兄,叫你稱我字號就可,何必這麽外道呢。”


    “雲從先生雖然客氣,但在下不能失了上xiati例,沒有了規矩啊。”


    利馬竇笑容可掬,仍然不以字稱高攀龍,保有了自己身份應有的規矩。


    在萬曆末期到天啟之後,他在京師幾十年,儼然當道大名士時,對那些後輩官員就不必如此客氣,現在這個時候,他隻是一介白身,官員客氣些,自己還是要拿捏住身份才是。


    當下利馬竇又介紹道:“這位是荷西,也是我們耶功會的修士。”


    “荷西先生。”


    高攀龍漫不經心的拱一拱手,這個荷西看起來更為年輕,他不怎麽放在心上。


    “荷西先生打遼陽來。”利馬竇在荷西躬身行禮的時候,起勁介紹道:“他在遼陽的武學院裏教書,已經被聘為教授!”


    “什麽?”高攀龍悖然變色,頗有怒形於色的感覺。


    利馬竇感覺不對,不過不知道哪裏出了錯,一時愕然。


    “兩位不要誤會。”高攀龍將那本妖書從袖中拿了出來,麵帶薄怒的道:“遼陽出這樣的妖書,簡直是離經叛道,混帳到極處,聽說這作者也是你們泰西人,怎麽會有這般的妖人出世,你們那裏,必不太平!”


    利馬竇和荷西一看到書麵封皮,利馬竇也是麵露怒氣,荷西卻是歎息起來。


    “這書在我們泰西也是妖書。”利馬竇斷然道:“此書實被封禁,不知道雲從先生打哪兒得來此書?”


    他一邊說,一邊接過書來,一看到遼陽書局的字樣,便是扭頭向荷西道:“荷西,你身在遼陽,怎麽能容忍他們這樣侮辱聖教。”


    其實哥白尼曾經將自己的一些心得學說透露給當時的教皇,並沒有遭遇嚴厲的反對,後來慢慢學說成型,卻因為礙於天主教會而不能成書,最終冒險出版,拿到樣書時,哥白尼隻是摸了一下,便嗑然而逝了。


    後來教會意識到日心說的可怕之處,在利馬竇前來中國之時,日心說已經開始被羅馬教會封禁,就算是後來的近代科學之父伽利略與當時的羅馬教皇是摯交好友,仍然未獲允許可以宣揚日心學說,伽利略在晚年甚至因為堅持自己的科學見解遭遇迫害,被押到羅馬受到宗教裁判所的審判,受到嚴刑拷問被迫簽署悔過書,並被判終身監禁。


    可以說也還好是當時的羅馬教廷已經不複當年威風,不然布魯諾被火刑的下場也必然會落在伽利略身上。


    伽利略被迫害時已經是明末,在此時,利馬竇這種憤怒之至的表現,也就毫不出奇了。


    聽到利馬竇的話,高攀龍心氣終於平順了些,看著荷西道:“荷西先生,遼陽那樣的地方其實呆不得,不如就到京師和利先生一起傳教,京中人口過百萬,也是我大明才智之士匯集的地方,在這裏傳教成功,比你在一些混帳地方傳教成功要高明百倍,是不是這個道理?”


    荷西滿心不以為然,他對這件事有自己的見解,不過當著利馬竇和剛認識的官員的麵,自己的心裏話卻不好說出口來,當下隻得諾諾連聲,答應下來。


    看他口拙,高攀龍也沒有什麽興趣再說下去,隻是和利馬竇又談了幾句自己近期研習算術的難題,看看天要黑了,高攀龍便要叫人開飯,留兩位先生一起晚飯。


    “不敢,已經打擾了,我等還要走訪幾家信眾,晚飯時人都在家,方便走動。”


    利馬竇趕緊起身告辭,高攀龍心情不佳,也不留這兩人,隻道:“以後常來,下次一定留下便飯。”


    說了兩句後,送到滴水簷下,主賓互相告辭,看到利馬竇兩人出了門,高攀龍自到書房看書去了。


    “荷西,前麵還有兩個府,一個是給事中,是他們的七品官,一個是戶部的員外郎,是一個五品官。我和他們講了救贖之道之後,他們很有興趣,這兩人都沒有小妾,也有了兒子,於女色似乎不是怎麽在意,我看,他們很有可能會入教了。”


    暮色之中,兩人在巷子裏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雖然利馬竇和荷西都不缺錢,但以他們這樣的修士來說是不能講究享受的,特別是在外出傳教時,一定要保持艱苦樸素的本質,哪怕是現在北京雪後初霽,道路泥濘難行,他們也得艱難跋涉於泥塗之中,不能騎馬或是坐車,更不必提坐轎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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