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的莊園,鎮子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鎮子原本就不是要道,隻是依族而居,後來大半散去,多半被屯堡重新規劃了新住地。


    舊屋原本多半是草房和少數瓦屋,多半拆除了,隻有小部份人留了下來,但亦是給遼陽鎮做工,房舍也改成了流行的四合院,內裏的配置,也是和屯堡裏的一樣。


    外在環境,亦是受遼陽鎮的影響,以清潔幹淨為主,方便和安全為次,沒有人天生就喜歡肮髒,特別是在有法律約束的前提之下。


    這些年,遼陽控製的地方就已經幾乎沒有大規模疫病流傳的記錄,相比較而言,遼西,遼東兩路,仍然時不時的爆發傷寒瘟疫,一加比較,人人都知道總爺說的原是事實,當然是趕緊依從,絕不敢違犯。


    然後夏家的佃戶,多半脫佃,到屯堡或是別的地方給遼陽鎮做工,賺的銀子,大約是當佃戶的十倍為基數,這樣一來,還有哪一家能留的住佃戶?


    佃戶走光,生員蔭庇民戶的特權在遼陽沒有得到恢複,夏之臣家和胡省三家對普通民戶和族人的影響,亦幾乎歸零……按規定,他們還能蔭庇八人免除力役,但以張居正的新規定,徭役原本就改為僉募,官府拿錢來雇人,蔭庇免除的力役在遼陽原本就免了,這樣的蔭庇,還有什麽意義可言?


    惟一的特權,便是田畝有一定的免稅,這一點來說遼陽鎮也沒有故意為難,隻是零散的民戶和生員們的土地都零散了,這些年天時不好,他們的人力又遠遠不足,眼看屯堡的地一畝收五六石,甚至七八石的麥子,而自己的地一直在減產,因為沒有水利工程,肥料亦不足,加上天時不好,他們的地雖然是好地,收成卻隻有一兩石,比起屯堡的地來,簡直天差地遠。


    他們還並不知道,這還不是最壞的年頭,到最壞的年頭,就是天啟到崇禎年間時,遼東全境農作物大量減產,持續的大雪和幹旱使得農作物幾乎絕收,全遼境內饑民不知道餓死多少,後金控製的沈陽地區一石糧賣到十兩二十兩,還仍然有價無市,光是那幾年就不知道餓死多少人。


    現在的天氣隻是在持續的災害之中,未來的趨勢是愈演愈烈,單幹的民戶和抱著自己田地不放的官紳生員階層的未來絕對是一片黑暗,在幾年之後,災荒的範圍會進一步擴大,並且程度越來越嚴重,導致萬曆這樣的守財奴都不得不加以表示的地步,到那時候,個人的力量在天地的偉力麵前是毫無抵抗能力的,隻是現在還有很多人沒有認識到未來局麵的殘酷而已。


    眼前這兩位,算是早早認識到了。


    幾家的土地,哪怕是免賦的,留下來的也是不多,最多是保有田骨,田皮是肯定出讓了。


    遼陽鎮的胃口越來越大,人力和土地被統籌使用了起來,效率明顯在增高,想保有自己土地的,也會漸漸放棄成見,最終選擇與遼陽合作。


    “好家夥,這樣說,各位算是腳無立錐之地?”


    “倒不能這麽說。”杜禮原本是攻訐遼陽鎮的驍將,此時倒是禁不住反駁道:“我等出讓田皮,仍然有田租收入,算算帳的話,其實比我們自己租種還合算的多。另外,確實如兄所言,生員秀才在內,所有向學的人,在遼陽各地,都有不同的補貼,這倒也是事實。”


    “可是自己這地,究竟還是握在手中來的放心啊,看著地被別人拿去,難道不心疼?”


    雒於仁其實倒不是守財奴樣的人,為人尚直使氣,豪爽大方,隻是其父做過吏科都給事中,家中當然也有幾百畝薄田,在陝西那樣地方,也就保有小康生活罷了。地雖不多,卻是他能繼續讀書一直到中舉的基礎,每當走在自己家的土地上,看著佃農們對自己百般恭謹,雒於仁心中不能沒有感覺。


    他很難想象,自己的土地全被人用各種手段收走,那感覺必定很難受。


    李甲歎道:“每到收獲季節,屯堡的地都是有沉甸甸的麥穗掛在麥杆之上,象我等受過窮的人,看到這樣的場景,心中竟也是安穩下來了。”


    “況且論利並沒有受損啊。”“貴地的地,怕是都被衛所當道軍官和遼陽鎮武官收去了吧?”


    “倒是沒有。”杜禮提起這個最為在行,苦笑道:“這個我們查過,他們武官都入了一個商行的股,給他們分股息,但土地是沒有分給他們,要有地,也得自己買去。可遼陽附近的地要麽是屯堡的,要麽孤零零的,人手不足,水利不修,這樣的地買來做什麽?”


    這一下雒於仁沒有說什麽,隻是輕輕“嘿”了一聲。


    “有空了,倒還真想去遼陽瞧瞧。”


    “我等雖然未必都敬服我們遼陽總兵,但如果雒兄要去遼陽的話,我們隻能說應該去,足矣增長見聞。”


    “這話我亦是聽人說過。”聽到李甲的話之後,雒於仁笑道:“今日談的起興,天還不算太晚,我看這裏的酒菜真是吃不得,小弟做東,我們出去找家酒樓,叫桌酒菜細談如何?”


    雒家也是世家了,雖不豪富,也算小康,雒於仁平時很儉省,今日與這四個遼東來的舉子相談甚歡,四個人並不是那種普通的讀八股讀迷糊了,見麵隻談舉業,隻說“承題”和“破題”等舉業之事的呆鳥,倒不妨出去,邊飲邊談。


    李甲嗬嗬一笑,道:“我們是四人在此,怎好叫雒兄做東?當然是小弟來請。”


    雒於仁還要爭,其餘三人都道:“李兄雖然少貧,但現在其兄在鎮軍已經做到千總,一年數千金的入帳,李兄一年也有幾百金可得,這是一個大財東,我們不要和他客氣了。”


    一年數百兩白銀的收入,雒家雖有幾百畝地,一年也就三四百兩的收入,還得刨去各種開銷支出,所剩下的不過數十兩而已,李甲還很年輕,又沒有什麽拖累,一年幾百兩的純收入,倒確實是一個大財東了。


    “遼陽一個千總一年數千金可得?”雒於仁倒是發現眾人話語中的特殊之處,當下隻覺十分驚異。


    “就是適才說的入股股息,千總數千金算什麽,遼陽鎮一個普通的炮兵伍長,一月四十兩,夏天發西瓜細布涼鞋,冬天發厚布棉花炭火,一年五百兩以上總是有的。”


    “我的天,”雒於仁驚道:“這得多少銀子!”


    李甲很自豪的道:“本鎮財力,恐怕是甲於天下了。”


    “人都說英少國公長袖善舞,是天下第一善於理財賺錢的人,今日聽聞,果不其然。”


    此時鄰桌一個青年舉子也忍不住接了話,並且往這一桌走過來。


    此人長身玉立,麵容白皙,兩眼炯炯有神,鼻梁高挺,眉目疏闊,兩腮和下馬上幾縷胡須,雖不長,卻也有十分飄逸之感。


    當時的士大夫,均以飄逸出塵為榮,寬袍大袖猶有不足,家居時每常喜歡穿著道袍,眼前這位穿著的是一襲青袍,但飄逸之態,卻是多年修習的道人一般。


    “在下方從哲,”走過來的青年指一指身後另外一個中等身材,板著臉十分拘謹的青年,笑道:“那位是葉向高葉兄。”


    “方兄,葉兄。”


    都是趕考的舉子,大家相見如故,當下約定還是李甲做東,一起往外走。


    邊走邊行,方從哲風度極佳,也很健談,對遼東眾人笑道:“在下是隸籍錦衣衛,葉兄是福寧衛,說起來大家都是軍戶,今日倒是巧了。”


    軍戶每年考進士的人數不定,多時有三成,少時隻有一成兩成,今日這店中一共才七人,倒有六個軍戶出身的舉人,倒是真的難得一見的奇景。


    眾人聞言都笑,雒於仁也笑道:“偏偏在下是一個外人了,還望諸兄莫要排擠啊。”


    這個陝西佬脾氣倒是有趣,十分耿直,也很健談,眾人都很喜歡,一邊說笑,一邊商量定了,往一座大酒樓的方向步行而去。


    杜禮對葉向高和方從哲都很好奇,這兩人,葉向高沉穩大度,方從哲滿臉靈秀之氣,一看就知道是一等的聰明人,而且,談話時也是能感受到兩人都是言語不俗,博聞強記,這樣的人才,在遼陽一地是見不著的,特別是兩人其實都是官宦之後,葉向高的祖父輩就是官員,軍戶其實隻是一種身份,不象杜禮等人,真是從最下層掙紮上來的。他不覺有些好奇,問道:“二兄是寄居在京,多考一科,還是今科剛至?”


    “其實我們該去年正科來考,不過,都因為一些小事耽擱了,又想著今春還有恩科,索性就是年後趕了過來。”


    方從哲雖然是隸籍錦衣衛,但是和錦衣衛真是兩碼子事。錦衣衛中辦事的人,可能就是喇虎幫閑,穿著校尉服也沒有錦衣衛的衛籍,真正有衛籍的,幾百年下來了,幹什麽的都有,倒不一定在錦衣衛中效力。


    錦衣衛從成立開初到現在,極盛時十六萬人,少時也有萬八千人,哪能都是校尉力士?多半是如方家這樣,各自營生,做什麽的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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