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決意連夜離城,在黑暗中借著雪景反光急腳攢行,半個多時辰後,便已經趕到東直門下。


    京師城牆綿延悠長,京營軍紀蕩然,除了軍備城門和箭樓翁城要害地方之外,大段的地方都是無人值守,隻要有適當工具,翻城而出是很容易的事。


    軍情司在某處城牆有翻越點,惟功趕到時,屋中一燈如豆,門前站著一人,卻是朱尚駿掌著燈在等待。


    “你在京師的差事還沒完?”


    看到他,惟功微微一笑。


    對這個身上有貴族子弟和商人氣息的部下,惟功其實十分滿意。人才隻要物盡其用,總會發揮作用,這一次朱尚駿上折子之後,一直在京師幫著順字行穩定局麵,順字行在錦衣衛的高壓之下還沒有跨下來,主要原因就是此人在這裏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這事叫周晉材和佟士祿郭宇李達這樣的軍漢來做,就絕沒有這樣的效果。


    “明早應該有結果,屬下就可以離京了。”


    “嗯,多多辛苦吧。”


    “屬下辛苦沒有什麽。”朱尚駿道:“隻怕以後整個北方,順字行的局麵會很困難。”


    “不會。”惟功一邊換衣服,一邊笑道:“軍糧這一塊利潤雖不小,但沒有這一塊,我們也就損失幾個物流錢,九邊地方州府百姓,仰賴我們的物流已經是離不開了,不管是朝廷官府還是晉商,要掐斷這個線,就得準備應付此起彼伏的民變,晉商自己的生意也會受影響,物流是整個商品流通最重要的一環,我們的物流水準已經影響整個北方物價,這麽多年下來,想把我們清出去,他們就要麵臨大崩盤的結局,晉商中的頭麵人物沒這麽蠢……等他們發覺給張四維父子施壓多年,結果他們反而離不開我們時,我倒想看看他們臉上的表情是什麽樣的,想必是十分豐富精采。”


    朱尚駿十分聰明,特別是在這種事情上,惟功的話對他是一點就透,這一陣子,他其實也是以這種思維方式在做努力,隻是沒有想的這麽通透。


    卻聽惟功又道:“況且現在商船已經成為規模,大量南貨北上,想擺脫我們的門店,就算我們物流這一塊全交出去,靠南北貨交流也能站住腳,最終物流還得還給我們,除了我們,他們誰也玩不轉。”


    朱尚駿佩服的五體投地,笑道:“大人真是神了,這些事,恐怕做了一輩子的生意的老手,也想不明白。”


    “沒有什麽,兵法和商道其實共通,凡事多想幾步便是。”惟功嗬嗬一笑,更厲害的東西他還沒有說出來,等祭出最後絕招時,恐怕就是晉商集團衰敗的開始。


    現在的物流和糧食業的滲透,還有南貨生意,這些隻是給晉商放放血,不算什麽,真正的大招一出,對方才挺不住。


    他換好衣服,城外有集結點,羅二虎等近衛在外等候,然後連夜騎馬到天津,再連夜出海,估計兩天之後就到中左所,一路走到城牆腳下,惟功迴首,看看雪夜中的京師。


    一幢幢的房舍和街道連成一片,黑漆漆的,如同一隻隻怪獸,趴伏在地上。


    無數生民,在這裏繁衍生息。


    “大人……”


    朱尚駿也是京城土著,正經的京衛子弟,他知道此時惟功在想什麽。


    “沒什麽。”惟功嗬嗬一聲,笑道:“我們遲早會迴來。”


    “等大人再臨京城,恐怕將會是天下人望。”


    朱尚駿不是在奉迎,而是說出了遼陽鎮上下普遍的心聲,在他的話語聲中,惟功借著索具輕快的向上,隻用了一小會功夫,整個人已經消失在夜空之中。


    ……


    ……


    “一定是張惟功幹的。”


    張元德臨睡前召了兩個通房大丫鬟來,都是最近他花六百兩一個托人在揚州買來的,十四五歲年紀,稚氣猶存而風韻已開,兩個丫頭在床上把他榨的幹幹淨淨,等到鑼鼓聲響起來的時候,張元德全身都顫抖,差點爬不起來。


    等到了府門前,父子幾人沒敢出去,爬到高牆上望下一看,頓時驚的差點栽倒下來。


    張惟賢掌的住一些,他起更後才迴府,睡著不久就發生此事,不象別的睡意朦朧的模樣,看看長街中的慘況,他倒是讚同父親的判斷,點頭道:“身形高大,一人斬我錦衣衛甲士近三十人,除了小五沒有別人有這個本事。”


    “你還不趕緊派人抓他去?”


    張惟德大叫道:“都是你惹出來的禍事,他要是躲起來,我們還出門不出,十幾二十人根本護不住我們,出門遇著他就是死路一條,你惹的禍事,你得趕緊把這事給了了!”


    對付張元功這是大家的共同意見,張惟德當然也是同意的,大房的財富才是他們覬覦和支持的理由,不過此時卻是全推在張惟賢身上了。


    張惟賢沒有說話,隻是冷冷看了自己弟弟一眼。


    他的眼如冰霜,比漫天飄下的雪花還要冷上幾分,張惟德一征,隻得閉上了嘴。他還沒有膽量真的和張惟賢決裂。


    “小五肯定已經走了。”張惟賢十分冷靜,判斷道:“他身上的責任很重,沒有必要在這裏孤擲一注,如果他要拚的話,肯定多帶人手,今晚和我們拚命算了……他不是這種人,他要的是削奪我們的權勢和財富,最終再斬下我們的人頭。”


    所有人都被他說的不寒而栗,張元德終於怒道:“老大你平常見不著人也就算了,這時候說這樣的話,實在太不成話。”


    張惟賢嗬嗬一笑,笑聲實在難聽,他的臉色也是難看的很,雖然眼前的情形是預料中事,但親眼看到時的感覺肯定是和想象不同。


    象張惟功那樣的絕世高手,哪怕權勢全消,也不是好對付的,可能以後英國公府上下都很難在床上安然入睡了。


    惟功今晚的舉動很明顯就是有這樣的做用……等著我來複仇,在此之前,不要想舒舒服服的享受勝利成果。


    “我要去睡覺,今晚無事了。”張惟賢拍打掉自己肩膀上的雪花,大聲道:“明早還要進宮有要緊事,汝等小心戒備就是。”


    他的部下錦衣衛甲士大聲應諾,各人做忠勤奮勇狀,但在場所有人都清楚的很,今晚是不可能有人敢出院門去巡邏了。


    “老大就這樣走了?”


    看到張惟賢瀟灑離去,張惟平這樣平時不說話的也有點難以置信的感覺。


    “戚,老大也害怕。”張惟德冷笑道:“不過老大心裏清楚,暫且彼此都沒有辦法,他想保住自己,就隻能一直往上爬,掌握更大的權力!”


    他平時說話總是荒唐可笑,不過這一句,眾人都是默然以應,很明顯,他說對了。


    ……


    ……


    張惟賢絕早起身,不過並沒有往大內去,而是去的西苑。


    皇帝已經幾個月沒有朝會過,也沒有召見過大臣,隻有申時行等少數閣臣每隔十餘天或二十來天還能見到皇帝一次,但也是寥寥數語之後,召對就會結束。


    對萬曆來說,到乾清門的左右角門或是左順門,或是平台,或皇極殿的大朝會,或是文華殿聽政,這些都是十分痛苦之事,他的肥胖身軀和不良於行的跛足都使他不願到外朝,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已經懶得執行那些刻板無趣的儀式,他已經登基十來年了,做的太膩味了。


    大明的皇權還畢竟不是清季那種萬種權力集於皇帝一身的格局,清季軍機領班一人不敢召對,一人不敢承旨,哪怕是皇帝決定好的旨意亦是要全班共領,大家一起承擔責任和分散權力,否則就害怕被人攻訐是攬權擅權,皇帝也是跟獵狗一樣,時刻看著自己的權力不放,事無世細都要親理,大明的皇帝哪怕聰明又強勢如嘉靖也離不開內閣,萬曆酷似乃祖,在朝儀上十分不樂意,不過有內閣和司禮平衡權力處理國政,皇帝身上的擔子並不算重,萬曆隻要抓住軍權和特務,同時不停調理好內閣和太監,大明江山就會在穩固的慣性之中,一直不停的向前行進。


    在張惟賢進來的時候,皇帝正在平台前跑馬,這是萬曆難得的健身消閑活動,肥胖的身體在高大的馬身上也顯的渺小起來,在馬背上,皇帝整個人都顯的十分輕快和輕鬆,在早晨辰時前後,習慣早起的皇帝用過早膳之後跑上這麽一圈,整個人都愉快的多。


    司禮監的溫太拿著厚厚的一疊奏折和幾封密折,正在一一念給皇帝聽。


    萬曆一邊慢慢走馬,一邊聽著奏報,時不時的點頭或搖頭,有一些奏折,皇帝沒有做指示,溫太很小心的將奏折放在一邊,這就是“留中”了。


    不讚同,也不反對,也沒有任何表示,萬曆朝特色的“留中”處置辦法已經開始了其萌芽,並且有越來越發展壯大之勢。


    萬曆幾乎討厭一切耗費頭腦的日常公務,他的精力除了對日常身邊的雜耍戲文玩樂諸事之外,就是真正的軍國大事還能引發他一點點興趣,除此之外,真有興趣的就是財賦之事。


    皇帝幾乎天生的對白銀和黃金沒有任何免疫力,這已經是宮廷內外,人所盡知的不是秘密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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