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提二十萬兩?”


    迴到自己府邸之時已經起更,申時行萬沒有想到,戶部居然還有司官在等著自己。


    而比被打攪休息時間的不愉快更加不快的便是看到了皇帝新的手詔。


    這一年,算算已經取了三十七萬之多,加上這二十萬,戶部那個來報信的司官苦著臉道:“這一下戶部準定虧空了,數字是五十七萬之多。堂官有堂諭下來,這事戶部沒有辦法當家做主,派了三人,分別向三位閣老稟報,具體該怎麽辦,還請閣老們示下。”


    其實在閣權不鄣的年代,戶部完全能自主決定,但經過幾任強勢的首輔調教之後,六部對閣權已經充份買帳……當然,遇到強勢的六部堂官,頂的內閣沒辦法的時候也是有的。


    這一次戶部大張旗鼓的向內閣請示,倒不是真的有多恭順……正常的部務盡管去做,要是內閣連正常部務也幹涉,那就是越權過甚,會引起強烈的反彈。之所以這般請示,當然還是因為這件事叫戶部上下十分頭疼。


    皇帝又是用潞王大婚的借口,已經頒賜鹽引和土地,王莊官店,潞王的日子不會難過,加上從戶部取走的幾千兩黃金和幾萬顆寶石,十幾萬顆珍珠,皇太後必然還會從自己的體己中拿出來補貼給潞王,這位親王的日子,絕不會難過。


    現在取用,無非是拿潞王當借口,二十萬中,最多三成四成是潞王的,剩下的,就是皇帝自己自用了。


    戶部已經虧空了,如果一味迎合上意,說取便取,上下都覺得無法交代,正好,借著諮問諸閣老的借口,表麵上是尊重閣權,其實,也就是將矛盾上交罷了。


    申時行也沒有辦法不頭疼。


    兩年多前,張居正先是斷然拒絕,然後用揭帖的方式,痛陳國家財貨取之不易,皇帝應該儉省用度,不要擅自取用外朝銀兩,萬曆被批的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他與張居正真正失和,也是自此事而起。


    如果自己步張居正的後塵,拒絕皇帝取用,申時行第一沒有把握能頂住,現在皇帝已經年過二十,正在慢慢調理群臣,很快就會有一大拔的重臣被罷棄不用,自己如果在這關鍵時刻忤逆皇帝,後果殊難逆料。


    二來,便是不符合他現在施政的綱領,既然要改束濕為寬大,連群臣都要好過的多,怎麽還能將過去的枷鎖,盡數套在皇帝的脖子之上?


    這也不符合他的為臣之道。


    “汝先迴去,迴複你們堂官,如何料理,容吾慢慢思忖了再說。”


    “是。”對方畢恭畢敬的答著了,見申時行沒有別的吩咐,這才轉身退了出去。


    ……


    ……


    所謂慢慢思忖,是申時行打算見過了張惟賢再說。


    “閣老,這已經是最好的機會了。”


    張惟賢神色篤定,但眼神中是掩飾不住的激動,甚至有一點瘋狂。


    他等候的就是這麽一個機會,雖然算準了萬曆的性格和李太後的秉性,這種事在近期一定會發生,但事到臨頭,他還是激動萬分。


    “你有什麽事情瞞著我不成?”


    張惟賢有異常也叫申時行有些察覺,攻張惟功,他很讚同,但前提是要維持著遼東的穩定,自張居正重病到死去這半年多來,邊境上遼鎮吃了敗仗,杭州,甘肅等地,屢次出現兵變,這不得不使這些從內心深處鄙視武夫的申時行等人,對九邊重鎮,持著一份格外慎重的心思。而且,最關鍵的就是對張居正餘黨的攻勢就要開始,戚繼光肯定要被調走,這個緊要關頭,攻一下張惟功,使之失去在萬曆心裏的地位倒是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但如果出現更大的亂子,也不是申時行所樂見的。


    “我那五弟,欺淩我們父子多年,他要倒黴,我是有些高興。”


    張惟賢神色坦然,並沒有太大的變化。


    “務要慎重,不要大起風波。”申時行警告道:“所謀越大者,愈要小心行事,你心中所思,吾素知之,將來,會設法達成你之所願。”


    “是,下官一定按閣老的吩咐辦事,絕不會行差踏錯。”


    ……


    ……


    接下來的二十幾天內,朝局果然為之一變。


    先是李植出手,接著是羊可立與江東之。


    三大監察禦史一起出手,彈劾的卻是一個白丁身份的人,對不明就裏的人會覺得十分奇怪,而對局中人來說,彈劾徐爵卻是一招妙棋。


    誰不知道,馮保常年在宮內,外出不易,招攬生意,與百官交接,全部是當時掛在錦衣衛的徐爵的首尾?


    先打徐爵的同時,果然也是有禦史陸續出手,將遊七也隱隱掃在裏頭。


    措詞當然還是含含糊糊的不曾明說,隻是說有權勢品官之家的豪奴與徐爵互相勾結,做下不少不法情事,請法司徹查。


    到了十月,萬曆終於表態,下手詔道:徐爵這廝,充軍在逃,乃敢冒充顯秩,竊入禁地,罪犯深重。著錦衣衛拿送鎮撫司著實打問來說!


    諭旨一下,緹騎出動,將躲在法源寺裏養的白白胖胖的徐爵拿住,送到鎮撫司中審問。


    錦衣衛就在天街之上,徐爵被拿時正好百官散值,看到徐爵被緹騎押送經過時,不少官員神色是十分的難看。


    這位徐爵,當年出入宮禁,哪怕是宮裏已經上了鎖,照樣可以吆喝開宮門,而且不用記檔,這樣的權勢,不要說普通的官員,就算閣老級別,也瞠乎其後,不能與之相比。


    當日誰不曾巴結過他,現在看到此人,自然是有些格外的難堪。


    好在徐爵倒也光棍,默不作聲,一徑被押入錦衣衛鎮撫司中,沿途雖然遇著熟人無數,卻是始終不出一聲,不發一語。


    遊七被關進來時,情形卻是不同。


    他是被掃到的,罪名並不重,不過遊七在相府多年,所見的**實在太多了,一進來,便知道自己進來容易,出去卻是難了。


    遊七的策略,卻是與徐爵完全不同,張惟賢安排人審問這兩人,徐爵始終是不發一語,偶然出聲,俱是認罪。遊七卻是胡亂攀咬,幾天之下,包知張四維和申時行等人在內,全部被他咬了進來。


    “老徐,你這樣自己扛著,可是死定了。”


    黃昏時分是徐爵和遊七最輕鬆的時候,兩人的牢房是南北對向,雖然陰森潮濕,不見天日,但當傍晚的時候,天窗上會斜斜射入一點光線,兩人都是麵帶貪婪之色,斜靠在滑膩濕軟的牆壁之上,享受這麽一點兒可憐的光線。


    都曾經是影響京師風雲,攪動大局的人物,現在這麽一點兒光線,對他們來說卻也是難得的奢侈之物了。


    聽著遊七的話,徐爵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道:“我們倆辦法不一樣,效果卻是一樣的。我頂住了,自有大佬倌賞識,老遊,我們是死定了的,隻不過是斬首或淩遲,要的就是上頭知道我們苦楚和用心,保全家人。我可不想我的妻兒老小,到遼東的冰天雪地裏去充軍屯和營妓。”


    遊七一滯,他亂咬的效果就是上頭有人不知道真假,會出力保他,不過反麵效果就是家人容易被人報複。


    而他本人的性命,就在於兩可之間,可能搏出一條命來,也可能搏到淩遲。


    徐爵的做法,便是抱著自己死便死,不連累家人,對徐家的家人來說,倒是極保險的。


    “算了,各有各的路數,我不勸你,你亦不要勸我。”


    兩人一時沉寂下來,牢房之中,隻傳來隱隱的拷打和訊問之聲,這必是剛抓進來的,先痛打一頓再說。


    天黑之後,有校尉進來,將牢房外懸著的油燈點燃。


    眾囚都有些意外,每天的慣例是黃昏之後除了新人打二十杖外,別人照例不審,俟第二日天明之後再說,怎的今天難道有誰要被夜審?


    這一來,人人緊張,錦衣衛的刑罰比起刑部來是花樣百出,在錦衣衛過堂之後,到刑部雖然還可能被刑責,但不少人都有逃出生天之感,可想而知,錦衣衛的刑訊有多麽的令人恐怖。


    很快,傳來雜遝的腳步聲,不少校尉如臨大賓,各掌火把,分列在牢房兩側。


    接著是南北鎮撫司的鎮撫官們,一群千戶,指揮,包括遊七和徐爵很熟悉的瞿汝敬在內,也是過來站班。


    還有新上任的鄭承寵,雖然是從四品的指揮僉事,不過京中人都知道此人簡在帝心了,其女鄭氏受寵於萬曆,在京中官場已經是人盡皆知。


    一直等了半個多時辰,眾人才在寂靜中聽到靴聲囊囊,所有人屏住唿吸,過不多時,一個穿蟒服的高大身影,自眾人眼前出現。


    隨著這人過來,所有的錦衣衛校尉並官員們都依次跪下,沒有人敢出聲,所有的犯人都嚇了個半死,連慣有的咳嗽聲都聽不到了。


    “徐爵,我們大人來看看你,你要小心仔細著了。”


    北鎮撫司鎮撫也算是大人物了,此時趕到徐爵跟前,小心叮囑,整張臉上,全是緊張流下來的油汗。


    這樣的威勢,徐爵這種出入宮禁,曾經酒醉後砸皇宮大門,照樣大搖大擺而入的性子,也是禁不住一陣緊張。


    待看到身影到自己跟前,徐爵腦中一片空白,趕緊跪下,伏低了頭,不敢出聲。


    “老徐不必如此。”對麵的大人物坐在搬來的椅子上,腳上朱履正對著徐爵的腦門,溫言撫慰,倒沒有什麽太大的架子。


    徐爵深吸口氣,抬起頭來,果然是看到張惟賢那笑眯眯的臉龐。


    他在心中,猛然歎息一聲!


    數年之前,他曾經到英國會府,隻有張元功這樣國公層麵的還夠資格與他說笑,老英國公張溶在時,他曾經代表馮保到英國公府,張惟賢等子弟唯唯諾諾跟在其後,自己可曾正眼看過他們?


    現在,自己卻是頂著一頭稻草,伏在別人的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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