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陵柄國,以刑名一切痛繩海內,其治若束濕,人心囂然。既沒,其親信用事之人尚據要地,以權鐺為表裏,相與墨守其成法,閣中議多齟齬不行,海內厭苦操切久矣。若以示意四方中丞直指,稍以寬大從事,而吾輩無深求刻責,宜可少安人心。”


    張四維的內書房中,隻有他與申時行二人。


    他的兩個兒子,泰征,甲征,親自擔任守護的重責,在書房之外站班,連最親信的長隨伴當也被攆的遠遠的,不敢靠近。


    連泰征和甲征二人,也隻能站的遠遠的,不準旁聽。


    書房中燈火通明,兩個現在大明的頂尖人物,俱是青衣角帶,打扮從容,而在燈影燭火之下,商議的卻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大事。


    張四維朗讀的,是申時行給自己在山東的一位親信寫的密信。


    這樣的密信,他寫了數十封之多,除了啟頭和結尾有不同之外,內容是幾乎是一樣的。


    無非就是說明,張居正的大政,已經到了改變的時候。並且,是內閣已經達成了一致,是他,和張四維,還有許國三人,在最近的內閣三人眾中,已經是完全一致!


    在這個閣權隱隱與皇權並重的時代,這已經算是成案,定憲,任你是親王,國公,也沒有辦法推翻的定案!


    張居正的為政之策要改,而且隱隱透露,會清除張黨在朝中的勢力!


    政策之改,是要改張居正的“刑名一切痛繩海內”,無非就是說的張居正在清丈田畝一事上的苛責,另外,就是用考成法約束地方,使地方官征收賦稅必須達到九成以上,否則,輕則痛責,重則降調,在考成法等諸多法度的約束下,這十年來,地方官員和京官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惟恐落入法度約束之中。


    而因為考成法對賦稅征收額度的要求,大量的地方士紳以前用的辦法,俱不得用。比如隱田,隱戶,優免,飛灑,詭寄等等,這些手段,無非就是官不求真,一旦求真,則無所遁形。


    為了達到征收額度,連官紳和生員這樣的特權階層都不得幸免,自然就是天下苦苛政久矣,人心囂然。


    現在麽,申時行開宗明義,就是要“以寬為政”了。


    這個寬,當然不是對小民百姓,是對官紳階層。這一點,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驛傳的嚴厲管束,還有對力役僉募的規範使用,這些有損官府和特權階層的舉措,當然是不必再進行下去。


    其餘的禁毀學校,鉗製人言,倒是也不妨取消,反正以申時行江南的背景,輿論勢力越大,對他們江南籍貫的官員利益就越大。


    總之,每一條,都是取消了張居正十餘年來改革的成果,將這些改革的措施,視為無用之物,苦民殘民之物。


    最大的宗旨,便是以寬為政,與國休息,大家和光同塵,一起安享太平富貴之福。


    這麽一封信,申時行要發出幾十封,不到十天,就會傳遍半個中國,不到一個月,就會舉國皆知。


    在正式攻擊張黨之前,先有一個大的宗旨方針,這幾個月,申時行和張四維一直在此事上密切商量,到了今日,終於是正式出台了。


    這正如申時行早年暗中同人說過的一樣:“苦寒之後,必有陽春。”在他看來,現在就是陽春天抵達的時候了。


    “汝默兄,寫的真好。”


    看了良久,還邊看邊讀,張四維終於將這一份重要的政治文件給讀完了。他用手指輕輕拂打著信紙,發出悠長而滿足的長歎聲,看著申時行,張四維長歎道:“將來,我死之後,神道碑上,就以汝默所寫的這信當成碑文吧。”


    張四維近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自己常常說將不久於人世。申時行看他的臉色,也是神色十分枯槁,一舉一動,都如風中之燭,隨時有熄滅的感覺。


    雖然如此,申時行也不能答應,隻微笑著道:“仆的神道碑,也要請元輔來寫呢。”


    “也好。”張四維無所謂的道:“仆與汝默,請立今日之約,誰見故去,則後去者替先行者寫神道碑,如何?”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了。”


    “哈哈,如此最好。”


    兩人相視而笑,過了一陣之後,申時行才對張四維又道:“既然可以著手更改大政,元輔以為可以先從哪裏具體著手?”


    “先打這個人,雖然是死老虎了,但亦要先除而後快!”


    “愚意與公相同!”


    申時行眼中露出冷意,悠然道:“當日江陵柄國時,此人亦為禍不淺,今雖黜退,隻是消除其勢,並沒有追其責,其黨羽亦在鑽營活動,為防死虎翻身,不得不窮追猛打。”


    “有理,既然如此,就由此人身上發動吧。”


    兩人雖然沒有明言,但毫無疑問,都是明白對方說的是誰,說妥此事,申時行便起身告辭,絕不多留。


    他今日前來,乃是青衣小帽,秘密至此,近來錦衣衛活動猖獗,經常可以看到街麵上到處都是打事件的旗校,明裏很多,暗裏不知道有多少。如他們這樣的閣老級別的人物,盯著的自然是更多。


    張四維送行之時,也特別笑道:“近來旗校多事,不過聽說張惟賢對汝默還算尊敬,想來是無事的。”


    申時行微笑道:“仆隻是經常約束於他,旗校為天子耳目,我等想盡行罷去恐無可能,不過稍加約束,似乎是可以辦到的事情。”


    “嗯,但願大政風潮平息之後,對旗校複起之勢,能夠稍做壓製。”


    “嗬嗬,此事容易。”


    兩人都心照不宣,張四維和申時行是打算在將來做一點政治交易,把錦衣衛的迅猛發展勢頭給壓服下去。


    錦衣衛勢力現在是申時行的勢力外延,申閣老當然不可能承認這是自己罩著的小弟,對他的形象實在沒有什麽正麵的幫助。大學士的勢力來自於對內閣的掌控,票擬權,對司禮監的關係,還有對皇帝的影響力。


    在如此種種權力之下,再談對六部九卿的影響和控製,還有對地方督撫的關係。


    把這些全理順了,再能影響到都察院,不使大政受到台諫過多的影響和幹涉,就是一個成功的閣老了。


    從夏言到嚴嵩,再到徐階和高拱,無不是這樣的路數。


    張居正是做的最成功的一個,申時行卻打算把事情做的更隱秘一些。畢竟,不經正式公文流轉,將權力以信函和私交的形式確定下來,也是張居正遭遇彈劾和敵視的重要原因之一。他申某人親眼看到的教訓,絕不可再犯。


    正因如此,申時行才有和張四維做交易的可能,閣老的權力體係裏頭,錦衣衛絕對是最不重要的一環。


    事實上如果不是這種特殊的關口,張惟賢再靠過來,申時行也不可能接受。


    ……


    ……


    “父親,和申閣老談妥了?”


    “是啊,什麽時候對付張惟功啊?”


    張泰征和張甲征眼見申時行離開,立刻便是圍了過來。


    在此之前,張係晉黨的各道禦史集中火力攻張惟功,但收效甚微,朝廷隻是不疼不癢的表示要調查,然後就沒有了下文,連人員都沒有派出。


    這樣一來,暗中受了大票晉商請托的張氏兄弟,自然急的熱鍋上螞蟻一般。


    “兩個混帳東西。”


    張四維突然光火,指著兩個兒子怒罵道:“一個兩個都快抱孫子的人了,一點兒腦子也沒有。為父能和申汝默關在屋裏談怎麽對付一個鎮帥?還為的是你們那點子齷齪烏糟事情?晉商中人有不少急功近利的,不去想學人家的長處,卻隻想把人打死,老人們也是這樣做生意和為人的?你們倆,不管收了多少好處,告訴他們,這事情是一盤棋,沒有我的允準之前,誰也不準再動彈了。”


    “是,父親。”


    兩個兒子已經邁入中年,不過在暴怒的張四維麵前,說話的份也沒有,隻得唯唯諾諾的一迭聲答應著。


    待張四維返迴書房之時,三個久候的心腹已經等候多時了。


    “元輔,申閣老寫的這個,倒是將你和他二人都囊括進去,這人也算有心。”


    江東之還是一貫的那副狂生模樣,輕輕抖著申時行剛剛拿出來的信件,臉上帶著一抹嘲諷的笑容,嬉笑著說道。


    “不知道元輔與申閣老計較定了沒有?”


    相比江東之,羊可立就深沉的多,而李植是最為熱衷的一個。


    他們三人已經說定了,以李植的文才和筆法,最適合打響頭一炮,這也是李植十分急切的原因所在。


    真的說妥了,他就要立刻迴去準備彈章,隻是不知道這第一炮,到底打向哪一方。


    “徐爵,掃一掃遊七。”


    雖然身為元輔,多年的養氣功夫使張四維不擅長說太直白的話,但今夜他有些疲乏了。和張惟功的糾彈,多年的隱忍使他當了十年的受氣包和小媳婦,近來的猛攻毫無效應,最終還是要與申時行合作,借助錦衣衛和一些特殊的手段,才能把戰火攻到遼陽一方。


    這毫無疑問是使他有嚴重的挫敗感,加上身體的不適,張四維頹然倒在書房的榻上,對李植的疑問,隻能是以這樣直白的方式進行答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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