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沒有過多的說什麽,張簡修豪爽大度,忠君愛國,其實本性極佳,隻是有些被寵壞了而已。待張居正這顆參天大樹倒下,張簡修會成長起來。


    他對其中一個信息很感興趣,問道:“是元輔信中提起請徐閣老派醫生的嗎?”


    “應該是。”張簡修垂頭喪氣的道:“父親大人與師相是常通信的。而且所通信息,經常抄錄給我們看。”


    他想了想,叫人取來一個小匣子,取出一封信來,道:“便是這一封了。”


    惟功一看,信的封皮上寫的有“答上師相徐存齋三十四”的字樣,他知道張居正做事謹慎,每天發出的信件最少數十封,甚至過百,因為各地的督、撫、道,禦史,都是張居正以私信的方式指導工作,並不是以公文形式來進行,這當然是和大明體製有關,內閣說是宰相,但沒有管轄六部和地方督撫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諸司的權力,票擬也隻是貼黃寫上意見,準或不準,要看內閣閣老在皇帝心裏的地位,以及與司禮監的關係。


    張居正的權力來源根基不穩,所以他隻能不停的編織私人權力網,鄒元標等人攻訐張居正的擅權營私結黨,便是因此原因而來。


    私信,便是編製網絡的重要手段。


    每日信件那麽多,張居正當然不可能全部自己書寫,相府的書啟師爺好幾個,便是專門做這樣的差事。


    不過惟功手中的信件卻明顯是張居正親手所書,看來寫給一手提拔自己的師相的信件,張居正還是不好叫幕賓代筆。


    這信並無太特殊之處,就是張居正問候徐階起居,內中有一段話,倒是證實了張簡修的話,“賤恙實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近得貴府醫官趙裕治之,果拔其根。但衰老之人,痔根雖去,元氣大損脾胃虛弱,不能飲食,幾於不起。日來漸次平複,今秋定為乞骸計矣”。


    “這應該是十數日前寫的信。”


    “嗯,正是。”


    “當時病況頗重了,元輔說,‘幾於不起’,後來漸漸平複,不知怎地,又是再次複發。”


    想來想去,到底醫學上的事,惟功也沒有什麽具體的推斷出來,隻得道:“我等在此胡亂猜疑,亦是無用,惟今之計,當然是急赴京師,當麵問候元輔。”


    張簡修垂淚道:“我方寸已經大亂,自然由你來決定。”


    “好,那我們便迴京。”


    “你是方麵總兵,不得聖旨,似乎不能擅自迴去。”


    “隻得化裝潛行了。”


    張簡修疑惑道:“我父親如果病重,你迴去亦是無法,何必這般冒險?”


    “元輔對我有高恩大德,不論此番病況如何,我都心難自安,理當迴去探視。”


    “你常說我行事任性,這一迴你也任性了。”


    “丈夫處事,總不能事事畏首畏尾……”


    兩人相視一笑,頗有幾年前在京時談論事情時的默契於心的感覺。


    張簡修也知道,惟功迴去並沒有那麽簡單,不過,探望自己父親肯定是最重要的原因,既然如此,他亦不必多說了。


    ……


    ……


    張居正病重的消息,幾乎是超級重磅的炸彈,將知道消息的人,炸的七葷八素,很多人難以鎮靜,哪怕是三四朝的老臣,也是無法徹底無動於衷。


    最為觸動的,當然還是皇室。


    這幾日來,皇宮之中有一種十分怪異的氣氛,平常時候,任何事情都是有條不紊,按步就班的進行著,這幾日宮中當然一如往常,但總會有三五成群的小太監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語,等有品級名位的太監路過時,又是一哄而散。


    大太監們其實也是議論,不過隻限於私室,三五人在暗處,秘密商討著。


    這一次張居正病危給宮中的震動,其實還在馮保之上。


    馮保隻是攬權,但並不是實際處理政務,因為彼此交好的關係,司禮對內閣並不駁迴,等馮保被逐之後,這些年來大明真正的掌舵者當然是張居正,毫無疑問的就是張居正。


    不論是皇太後,皇帝,或是內閣其餘人等,皆是仰張居正鼻息而行事,無論他者。這個龐大的帝國,在張居正失去宮中最大的盟友之後似乎更被他操控於心,一切行動,皆是按張居正的想法和意旨而行。


    哪怕是在內廷,人們也知道張閣老的重要之處,每隔三五日,皇太後賜蒸鵝,皇帝賜大紅表裏,賜玉帶,賜好酒,哪怕是內廷之中,皇帝和太後提起張居正來,必口稱先生而不名。


    整個帝國,似乎隻要有張居正在,便是風調雨順,一切平安。


    太監們對權力的感覺是十分直觀的,而此時張居正病重的消息一傳進來,便是引發這樣的軒然大波,他們惶惑,不知道未來會如何,是由誰來填補這麽大的政治權力的空白,而外朝的變化,又會引發內廷的何種變化,這亦是叫人不得而知了。


    ……


    ……


    慈寧宮中,皇太後李氏便是一臉的苦惱。


    太監們的猜疑和迷惑之處,對她這位女至尊也是一樣的。現在胡氏皇太後已經萬事不理,並稱兩宮太後,其實不論內外,她才是真正的第一人,大明這個家並不好當,所以她認準了張居正之後,便是任用不疑,不論馮保在或不在,太後俱是將張居正當成真正可用的人。


    所以上次張居正半真半假的致仕請求被太後堅決駁迴,在她看來,隻要張居正在一日,自己便省一日的心,大明便是富足強大一日,不論外患內憂,都無可慮。


    “真是萬沒想到!”李太後用疑惑不解的口吻道:“張先生才不到六十吧?我記得以前嚴嵩八十多還侍奉在世宗皇帝左右,徐先生為穆宗皇帝首輔時也七十多了,高拱鄉居多年,也七十多了吧?我大明輔臣,都是高壽,何以到張先生這裏就支撐不住了?”


    “兒臣亦有些想不通。”萬曆侍立在一旁,也是一臉的鬱卒,說道。


    萬曆最近這段時間日子過的很逍遙,外廷事務,張居正等人拿來煩他的不多,他隻要抽一些重要的來看,不重要的,直接叫司禮按貼黃去批紅便是。


    當年憲宗皇帝在時,便是這般情形,皇帝優遊內廷,看雜戲,畫畫,寫書法,司禮和內閣將政務處理的極好,不必煩擾聖憂。


    萬曆最近就是常在西苑遊樂,或是萬歲山觀小內使們騎馬射箭,他好武,這是當年和惟功相處時留下來的舊習,並沒有徹底改掉。


    皇帝的身體,在這樣的日子裏也將養的不壞,沒有國事煩心,沒有禦史科道呱噪,內廷使費,雖然張居正屢次幹擾,不能暢快使用,但亦足夠使費,比起嘉靖年間修皇宮沒錢,那是天上地下了。


    可惜,這般的舒服日子,似乎是要過完了。


    “似乎該有一些表示?”李太後道:“畢竟張先生是在任上勞累至此。”


    “是,兒臣已經派了太醫,既然母後這麽說,叫人去一些廟、觀替張先生祈福,或者可以感動上天,再替我大明賜張先生十年之壽。”


    這話說的太後十分愛聽,眉開眼笑道:“吾兒這話說的對了,張先生對我大明十分要緊,佛祖會保佑的。”


    萬曆聽著大為皺眉,不過好在李太後沒有糊塗,接著便又問道:“若是張先生果真不測,吾兒打算如何?”


    萬曆對此事也有過考量,深夜之時,繞殿徘徊,思量著張居正身後之事。


    巨大的權力真空,必定要有人來填補,當然,最大的受益人肯定是萬曆自己,張居正說是內閣大學士,但是明朝不多的有宰相權柄的大學士之一,而不僅是宰相,又掌握著一部份皇帝的權力。


    畢竟,做一事,成一事,進一言,成一策,凡有貼黃意見,無不批紅執行,這其實是和皇帝沒有什麽區別了。


    這一部份權力,萬曆是非收迴不可的,而相權那一部分,比如協調六部九卿,秉衡政務,貼黃進呈,這自然還是要分割出去。


    他想了想,答說道:“張先生非尋常元輔可比,一旦故去,則必然天下震恐。所以,兒臣想,一動不如一靜,次輔張四維乃張先生信用多年的人,就著他遞補為首輔,然後申先生,許先生,各進一位,等過一段時間,再補一兩人進閣辦事,人選是有聲望和能力,善加選擇,那時候,人心便安定了。”


    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說,萬曆這樣的處斷其實是沒錯的。


    一個強力的政治人物故去,必然會引發種種猜測,不安,震怖。這個時候,蕭規曹隨,以張居正自己任用的次輔替代為首輔,內閣不作變動,暗示政局穩定……小皇帝不愧是張居正一手調教出來的,對人心的把握還是十分準確的。


    “好,好,好!”


    李太後不愧是嘉靖的兒媳婦,當年在裕王府邸時如履薄冰,別看現在吃齋念佛,任事不理,心裏明鏡也似,隻是吃虧在文化不高,又是商人的女兒,所以底蘊不足,其實論起聰明靈慧,倒也不差了。


    聽著兒子的打算,隻讚了三個好,然後便是垂下眼簾,不再說話了。


    這般模樣,倒不是怠慢兒子,隻是兩個表示,一則是表示對萬曆的處置十分放心,沒有什麽可說的,二則就是她打算打座念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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