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屯長,今日我來,每戶給雞一隻,十戶殺羊或豬一頭,每五戶賜酒一壇,大家同樂吧。”


    到了屯堡公廳,外頭的人還不願散去,好在雨小的多了,細細密密的,就是站在雨裏也無甚大礙。


    數千百姓就在屯堡中心的廣場上,不停的往公廳看過來。也有一些人,想突破防線,到近前來說幾句感激的話,當麵叩頭,不過總是不能如意。也就隻得遠遠跪下,叩頭之餘,大聲說著自己心裏感謝的話語。


    在屯堡剛興時,不少人心有疑慮,此時此刻,眾人心中也就惟有感激之情。


    屯長姓蘇,是順字行出身,年紀在二十五左右,以順字行出身來說,這年紀算是偏大一些。


    可能因為在商行內和軍營都不適合,他選擇了到諸司曆練,然後出外為屯長,此時紅光滿麵,一看就知道很得意。


    聽聞惟功有話吩咐,屯長趕緊低頭,等候指示。待惟功說完之後,屯長便笑著答應下來,隻道:“大人放心,早前知道大人要來,堡中早就準備好了這些。以前,在京學習時,知道漢代經常在特定的日子,每裏召集酒宴,不論貧富,大家席地而坐,喝酒飲宴,今日堡中,也要恢複漢時的規矩,請大人到時候也參加宴會,與堡民同樂。”


    惟功聽聞此言,不覺哈哈大笑,當然立刻是答應下來。


    堡中百姓對他的尊敬,甚至隻知有他而不知其它,連皇帝,大明等符號都拋在腦後,這在當時是常有之事。有宗族者,隻知其族而不知朝廷,或是宗法大過國法,這在江南閩浙一帶,尤其嚴重。


    族中有鬥毆奸事,族長可以判決死刑執行,州縣聽聞,也不會出麵幹涉。中國沒有貴族領地,但一個個宗族,就是一個個小型的自治領地。


    遼東這裏,幸得是軍戶製度,各軍戶都自全國各自而來,雖然二百年來繁衍開來,但與宗族勢力形成還差的遠。


    這對惟功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此時百姓沒有國家民族的意識,當然不妥,但對他個人的努力和未來的目標來說,又是可以叫他事半功倍了。


    是以他決定大宴百姓,給原本就喜慶的氣氛,再添一把柴火。


    屯長歡天喜歡的出去,在外頭宣布惟功的命令。


    一下子,歡唿聲似乎是能把屋頂都給揭開!


    在屋中的人,都滿麵春風,麵露喜色。


    自家的主公是受萬人唾罵還是受萬人尊敬,底下的人感受也會有所不同,除了少數人不知善惡之外,更多的人總希望自己追隨的是好人,是一個可信賴和尊重的主公。


    惟功在遼陽鎮的行止,顯然是叫人無比尊重,跟隨他前來的不論是參隨還是護衛,都是感同身受,感覺於有榮焉。


    “大人,兩位老先生過來了。”


    “好,請進來……不,我去公廳門前迎接。”


    兩個人一個是致仕京卿大員,一個是海內名士鬼才,在堡中也是安排的上等館舍居住,有專人伺候起居,不敢怠慢。


    惟功此行過來,看著兩船遠航是一個重要原因,還有重要的原因,便是留下王宗沐和徐渭,前者可以替他奏請重開海運,將遼陽鎮的漕糧改為海運,這樣擴大遼陽鎮的水師營,以遼陽鎮的名義造海船,名正言順,不複再為人製詬病。


    後者則是鬼才,錢糧兵穀山川水利地形無有不精,縱然惟功是以體係發展,但有一個人才加入,總好過損失一個。


    當下也不等這兩人進來,自己大步而行,竟是邁過了報信的人,大踏步的趕到門前。


    他這樣的姿態,也使座中各人無法再安座,隻得全部起身,一起到門前迎接。


    徐渭與王宗沐兩人,正好都是各自一襲天青色道袍,不飾圖案,一頂儒巾,每人手中一傘,在雨中漫步而來。


    一邊走,一邊指點堡中情形。


    公廳是在堡的正南正中方向,與當時各地的官府衙門建製相同,都是一條東西大街,形成十字或丁字的形態,然後官衙位於正中,兩端設鼓樓,用來提醒報時,再建申明亭,旌善亭,用來罰過賞功。


    建城隍廟,土地廟,安撫收攏百姓之心。


    再有儒學,孔廟,一個城市的格局便形成了。


    屯堡之中,除了孔廟之外,儒學也改成了學堂,因材施教,不僅是儒術,而是代之以初等和中等課程,畢業之後,可以再進入專門的學校學習。如果有誌儒學,那麽不是遼陽鎮所需要的學問,隻得自己在家自學,或是自己去儒學之中尋求明師了。


    這樣的做法,也是一直被遼陽等地的儒門中人詬病,整個大明天下,到處都是以儒學教導生民百姓,以知恥,以明禮,在遼陽這裏,卻是因所需而教學,縱使從那什麽大學堂裏畢業出來,也是與大字不識一個一般,因讀書而不明禮,不知所學為何,便是與禽獸無異。


    這樣激進的說法和態度,當然不會影響到真正的大家,王宗沐和徐渭一路過來,對堡內的學堂猶為關注。


    雖然住了有一陣子,每次路過學堂,看到數百孩童分別按學識的高深在內學習時,兩人都是忍不住激動。


    這其實就是儒學所向往和倡導之事,而事實上想辦到卻是太難了,屯堡之中,有如此的規模,已經難能可貴。


    特別是萬曆三年,朝廷盡毀天下書院,這樣的情形下,遼陽鎮還能大舉辦學,不僅是初等中等,還有各種大學,武學。


    光是這一點,就足夠這兩人留下來了。


    學堂,圖書館,大戲院,大澡堂……兩個老者,手撐一頂雨傘,就這麽從這些夢幻般的場景之中,在煙雨朦朧之中,慢慢穿行過來。


    看到穿著官服,站在公廳石階上等候自己的惟功,兩人都是眼前一熱。


    王宗沐還算掌的住,他的身份,縱國公迎一迎也說的過去,文官侍郎是除了尚書和閣老之外的最重要的職位,惟功以少國公總兵官的身份,迎接於他,並沒有太過逾的地方。


    倒是徐渭,一介平民,雖然名滿天下,也曾經使李如鬆這樣的貴公子拜之為師,但李府上下,其實以清客視之,並不如何尊重。


    如果真的拿徐渭當國士,大才,又怎麽會任由徐渭蕭然一身返迴浙江,不聞不問,任由徐渭最後貧病而死?


    倒是惟功現在的身份猶在李如鬆之上,卻是有這般折節下交的表示,徐渭的心中,一股暖流便是湧了上來。


    “見過總鎮大人。”王宗沐身份貴重,搶上一步,嗬嗬笑道:“上次在遼陽不曾長談,這一次當請少國公仔細為老朽釋疑,眼前這一切,到底是怎麽想出來的?”


    “無非就是誠心正意,想叫百姓過些好日子罷了。”


    致仕的名侍郎如此親熱推崇,惟功卻是神色淡然,並不為之所動。他的功業已成,不會因為王宗沐這樣的誇讚就為之色動了。


    但這樣平淡的迴答,卻是頗見真意,不僅王宗沐一呆,便是徐渭也為之色動。


    半響過後,兩人對視一眼,一起笑了一笑,躬身道:“怪不得這屯堡雖然隻是普通軍屯,但卻巍峨大氣,有莊嚴氣象,僅從道路規劃,建築格局,就可見主政者的心胸如何,今聽聞總鎮大人這一句話,更印證了我等猜想了。”


    眼前屯堡,建築多半仿唐,底基高,台階闊,飛簷拱鬥,氣象萬千,比起明朝的建築格局,確實勝出不少。


    而叫這兩人格外推崇的當然不是建築風格,建築再好,亦抵不過惟功剛剛的這一句話。


    “兩位過獎了。”惟功先謝了王宗沐,又向徐渭深深看了一眼,笑道:“青藤先生這一次枉駕光臨,可是不會再走了吧?”


    “自然。”徐渭神色淡然,眼中卻是有決然之意:“我與李家,賓主之情已經斷絕,與少國公正好還有當日之約,當然留下效力。”


    “先生縱留,也要按規矩在參隨室中考察的。”惟功開玩笑道:“不過列為一等參隨,俸祿從優,這一點還是辦的到的。”


    徐渭自嘲道:“不過就是腐儒一個,能得總兵大人這般厚待,已經實屬難得了。”


    惟功道:“先生其實大才,適才所說不過是玩笑,武學院副山長一職,虛位以待很久了。”


    徐渭眼中波光閃爍,武學院他亦在遼陽城中看過,知道是十分要緊的所在,裏麵的幾百學員,全部是優中選優,可以說,千裏挑一挑出來的優秀學子,人才難得,這些人已經全部通過了初級課程,數年之後,便是大將之選。


    他一生學識,雖然雜收並舉,什麽都學,但最為自負的還是兵學,這一身學問,不僅僅是在書本中得來,更是在胡宗憲軍中效力,與戚繼光等人相交,在遼東李成梁府中數年考察所得來的,不論步、車、騎、炮,都有很深厚的研究,雖未上陣領軍,但因材施教,亦不負胸中所學。


    惟功上手就將這樣的重要職位相托付,由此可見,對自己有多麽信任和倚重了。


    徐渭沒有說話,長揖一禮,竟是以下屬之禮參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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