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時,惟功同時接到了寬甸關軍情局的人送來的第一手戰報。


    一陣斬首四百多級,幾乎全為女真,還有些北虜的首級,雖然不是斬首千級和有大小台吉貴族的大勝,但上報兵部,仍然是足以轟動朝廷的不小的捷報了。


    縱不夠格告廟,亦夠頒賜下不俗的賞格。


    能叫兵部鬆一口氣的是報功時還有棟鄂部的份,不是遼陽鎮獨自取得的勝利,這樣酬功時可以減輕不小的壓力。


    否則遼陽鎮的這一夥軍將,多半年未滿三十,倒有不少能做到二三品的高位武官的職位上去了。


    遼鎮李成梁的家丁副將就有十餘人,參將數十人,遊擊數十人,但這是李成梁費二十年之功才獲得的榮譽和成就。遼陽鎮才多久功夫?這要是鎮守二十年,豈不是人人都是都督,副將了?


    就算如此,朱尚駿等三人,最少能至遼陽鎮標下遊擊都指揮,正三品武官之位,唾手可得。


    從七品小舍人到三品都指揮,最少四品世職,數年時間,朱尚駿等人便至如此,消息傳迴京師,縱使是都督滿街走的京師之中,怕也值得其父母親族歡喜不禁,暢飲開懷。


    接到軍報的同時,著令郭增耀等人速將張簡修送迴。


    這一次張大公子氣悶壞了,因為惟功派了人去追他,棟鄂部中人知道他的身份之後,全族嚇的魂飛魄散,不僅不叫這大公子親自上陣,連測繪偵察都不敢叫張簡修上前,總之是王兀堂親自勸阻,將張簡修留在了城寨之中,派了二百甲士,輪流護衛。


    天朝的大官,棟鄂部等女真部族倒也算是見識過不少,但天朝的閣老首輔,這在他們心裏也是天上星宿般的人物,僅次於皇帝和親王了,這樣的大人物,實權還在親王之上,他們也是曉得的,萬一其子在棟鄂部這裏出了什麽事情,怎麽交代?


    有這見識,張簡修哪怕暴跳如雷,也是沒有辦法,他總不能殺光人家看守的甲士,越寨而出。


    待郭增耀等人大勝,張簡修更是暴怒,不過他也知道前頭的將領是沒有法子。他名義上是副將,都指揮,其實誰都知道,張居正是叫他到遼陽來曆練,未來迴京,位至都督是很容易的事情。相府之子,也是千金之子,豈能犯險?


    惟功是自己願意,而且國公的實際權勢不能和元輔相比,若是張簡修到遼鎮,李成梁也隻能一樣辦理,不敢有絲毫怠慢和為難。


    待惟功派去的後續人員趕到棟鄂部城寨,好歹將張簡修勸服,現在正在返迴遼陽的路上了。


    這件事算是解決,惟功放心不少,遼南有好幾件事情,待他親自去處理,隻能帶著羅二虎等隨員,還有參隨人員,一共五十多人,飛馳越過海蓋等州,趕往中左所地方。


    待到了中左所,先見張豬兒和中左所擊海盜一役有功人員,大為褒獎。


    眾將士得到他的肯定,無不激動萬分。


    這支虎賁之師,任何新軍召募入營,先在遼陽城中訓練兩個月,惟功每日必至校場,與諸新軍將士一起訓練,還經常與新軍一同餐飲。


    推食食之,解衣衣之,加上各級武官都是跟隨幾年的心腹,所以遼陽雖然擴軍這麽許多,但惟功的威望始終深入,不論新軍老卒,各級軍官,心中最為崇敬之人,當然就是當之無愧的總兵官大人一人而已。


    再下來,惟功親自到臨近的屯堡,拜會居住在屯堡之中的王宗沐和徐渭二人。


    張豬兒等人為前導,惟功的侍從室護衛居中。


    屯堡之中早就得到消息,雖然適逢大雨,自屯堡堡長以下,屯田、教育、建築、財務、稅務各司派駐堡中官員,還有訓導官率領所有農兵,除了老弱婦孺之外,堡中四百戶八百丁全部出動,加上駐堡中的兩個旗隊的協助軍訓和治安的鎮兵,近千餘人,浩浩蕩蕩,排列於堡門內外,一見惟功等人蹤跡,自堡長以下,全部跪在大道左右兩邊。


    所幸雖然雨水淋漓而落,道左兩旁卻是青石沙礫鋪成,沒有泥漿,眾人拜伏之時,也沒有弄髒衣袍。


    在煙水朦朧之中,堡中的大圖書館,學堂,官舍,軍營,到處可以看到孩童和婦孺躲在簷下的身影。


    這些婦孺老人也有三四千人之多,有不少婦人和老人一樣身體健碩,自從加入屯堡之後,糧食有保障,工時也不是太累人,雖然勞作不停,不能和當年半年忙半年閑時的情形相比,但從年頭到年尾都有飽飯可食,一個月最少吃三四次肉菜,這是以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


    再沒良心再蠢的人,也寧願在屯堡之中每日勞作,隔五日休沐一日,每逢清明、端午、中秋和春節之時,屯堡就會放假,也不會真的叫人全年勞作,一刻不息。


    有這樣的地方安居,每家都有一進院落,幹淨整潔,房舍高大軒敞,一家一室居住,足足寬裕。


    將來再有生息繁衍,也可以加入新立的屯堡之中。


    整個中左所,除了少數民戶被士紳生員控製著,沒有加入屯堡,其餘所有軍戶已經沒有百戶和千戶的存在了,大家全部和屯堡的體係之中,思考起未來幾十年的事情時,眾**談,無不是屯堡如何,我們遼陽鎮如何。


    所有人都對惟功敬服有加,甚至是崇敬到了骨子裏去。


    不僅是談起來時,恨不得惟功不到京城去當國公,如李成梁那樣,鎮守遼陽二十年,然後再有幾個可以傳遞家業的嫡子,也如李家一樣,這樣遼陽鎮和屯堡就可以一直存在下去,自己這一世,子子孫孫,最少三四代人,可以過與以前完全不同的日子。


    這樣的情緒之下,惟功的長生牌位遍及所有的屯堡,幾乎是家家戶戶都有,每日清晨,都會有婦人焚香禱告,祈禱惟功長生富貴,當然,也祈禱這位總兵大人能夠庇佑這些禱告人的家族。


    總兵,國公,在這些百姓眼裏就是如神般的人物,可以用來禱告了!


    這並不是誇張,事實上每個屯堡,船廠,港口居住區,大抵都是這樣的情形。每家每戶,都是誠心正意的感激。


    試想一年以前,這些人還食不果腹,生下幼童來可能自己淹死或拋棄,因為無法養活,一至冬季,沒有一天能吃飽,每日凍的瑟瑟發抖,每年冬季,大批大批的軍戶凍餓而死。


    這並不是誇張,以當時的生產力和遼鎮隻有衛所沒有州縣的情形,這是很普遍的現象。當時各鎮,西北軍鎮最為窮困,但地方上還是民戶居多,壓迫不重,要等三餉和天災一起降臨,西北大地的人們才無法堅持下去,大批逃亡或成為流寇。除了西北,便是遼東最為窮困,坐擁數千裏沃土,因為軍衛製度壓榨的太厲害,導致地方十分窮困,毫無力量可言。同時期的江南,閩浙,湖廣,一直到明末北方四處烽煙時,南方仍然是風平浪靜,雖然百姓並不十分富裕,但江南的百姓,富裕過北方十倍,這倒也並不是誇張的話語。


    窮困至此,有人拯救他們於水火之中,今昔相比,不亞於兩世為人,是以自內心發出的崇敬之情,毫無作偽之處,純粹是出自真情實感。


    今日,雖然雨水淋漓,夏日之雨雖不甚涼,亦不是好出門的天氣,但堡中的人幾乎一擁而出,連繈褓幼童也被婦人抱在懷裏,撐著雨傘,來觀看對他們有大恩德的人。


    “孩兒你看,正中那位高大的大人就是俺們家的恩人。”


    “你姐姐重病,若不是屯務局借了銀子,還有軍醫來治,怕也已經和我們不是一個世上的人了。”


    “孩兒你要記著,自你長大至今,這一年娘才能隔日就叫你吃一頓饅頭,現在你衣食無憂,臉上長了肉,有了紅光,還能去讀書識字,這個恩德,你這一生一世也不能忘了。”


    “快跪下叩頭罷,俺們全家去冬差點餓死,那滋味我兒你還記得不?若不是眼前這總爺,哪有今天這樣的日子過。”


    “龍行虎步,這就是天上星宿的模樣。”


    “果然是和話本裏說的那些公爺一副模樣,你看那額角,看那人中,看那身姿。”


    “嗯,說的是,說的是。”


    除了婦人的感激話語之外,更多的便是鄉老們的雜談,談惟功的相貌,身姿和舉止,這些人聽慣了評書,也沒甚有學問的話,連龍鳳之姿這樣的話也隨口說出來了。


    也就是在這屯堡之中了,若是在京師重地,叫東廠打事件的番子聽到了,無事也生非,說這樣的話,可就更難脫身了。


    百姓的態度,惟功親眼見了,那些零星的話語,也偶有飄入耳內的。


    而壯丁在前,婦孺在後,不論是老者還是幼童,都是對自己畢恭畢敬,一臉崇敬的模樣,惟功突然覺得,此前的一切辛苦,均是值得,哪怕再苦一些,亦是值得了。


    此生,已經為大丈夫矣。


    他抬起手來,叫眾人起身,而臉上神情似癡似醉,在這一刻,他沉醉於其中,也享受於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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