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也不理別人,大步向前,直入裏間。


    那個穿著儒衫的青年一臉倨傲,見惟功大步過來,下意識的就想站起來阻擋他。


    羅二虎上前,輕輕一按,這個生員便是被按了迴去。


    他有一些吃驚,嘴巴微張,想說什麽,卻見自家三叔和杜忠等人都在後頭,而且並沒有反對剛剛那人進屋,這生員才有些醒悟,不再反抗,卻是扭頭向屋裏看過去。


    “大丫,你莫糊塗。”李佑還在屋裏頭說話,外頭的事情他沒有管,“總爺是好人,咱們在他府裏也舒服,可你不能一輩子當丫鬟吧?你年紀也不小了,別人家象你這麽大的閨女早許了人家,咱家是因為你生的太俊,不想把你隨便許了,現在杜禮已經是秀才相公,年輕有為,家裏也不缺銀子了,你嫁了他,生兒育女,一生就有了著落,我和你娘也就放了心,不象以前那樣總為你擔心受怕的。”


    這一番話,說的情真意切,也確實是為了大丫考慮,大丫背對著院門,但肩膀抽動著,似乎是在哭泣。


    其實杜家當麵提親,還把大丫都叫過來,這不合當時的禮法,一般先用媒人,試過基本的態度,再合八字,最後才過禮,定喜期,一整套流程很複雜,就算是普通的百姓也得遵守規矩,富貴人家和貴族就更麻煩了。


    不過杜家和李家是一個百戶,大丫和杜禮從小也算一起長大的,兩家都覺得這是大喜事,不妨趁著一起吃酒的機會,飯桌上就說定了,然後再走媒人的過場,誰知道好好的打算似乎要落空,大丫竟然不願意。


    “爹,你說道理我都懂。”大丫委委屈屈的,聲音卻是更加的清麗動人:“大人身邊不是缺人手麽……總得再過一陣子,我把福兒幾個調教好了,這才放心!”


    “你得了吧,咱們貧家小戶的,你比誰能幹,你還調教福兒……人家是從林家出來的,論幹活我看在眼裏,比你強啊。”


    “爹,哪有人這樣說自己家閨女的?”


    “這不是實話麽……得,你到底是怎麽個意思,這又把我繞遠了。”


    李佑看來真不是大丫的對手,三言幾語,從提親又扯到別處,看來已經繞了有一會兒,反正大丫就是不肯點頭。


    “我就是,就是……”


    大丫想說不想離開他,但這話女孩兒家在後世也不大容易說出口,在這個年頭,禮教大防漸入人心,普通百姓也是一樣,所以這話頗難說出口來。


    隻能為難,想到那惟功是不是明白自己心思,是不是值當,女孩兒心裏又是害怕,又有些淒苦,對未來也是一陣迷茫……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無法當正妻,可是當妾侍的話,他會對自己始終如一?給人當妾,是沒出息人家希圖拿女兒賣個好價,得一場富貴的做法,自家爹娘不會這麽做,畢竟妾就是附屬品,可打可罵,正妻想怎麽作賤就是怎麽作賤,想到這樣的事,大丫身子有些顫抖起來。


    在這個時候,一雙堅實有力的臂膀突然襲來,大丫下意識想躲,可是沒躲開。


    再聞到一股男子身上才有的味道,大丫急了,抬起腳來就想踹。


    “好家夥,你這麽潑辣?”


    熟悉的聲音也在耳邊響起,大丫一征,抬頭一看,卻是看見惟功笑嘻嘻的臉龐。


    沒來由的,她又哭了,任珍珠一樣的淚水肆意橫流。


    “我不會虧待你的,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惟功輕笑著說,卻並沒有更進一步說下去。在後世不妨表一下真心,比如娶你之類的話,在這時卻不能說的。


    不過他攬下大丫,在場的人都懂了,李佑神色變幻不定,他不會賣女兒,可是女兒如果真進了一個國公的府邸,他一家的命運就真的迥然不同,如果是女兒願意,那是兩碼子事情。


    可是想到女兒將來可能受苦,他心裏也是有些舍不得。


    如果他是那種舍得女兒的人,大丫也留不到今天,早就在哪個官紳或巨商的家裏頭當姨太太去了。


    杜家的人也瞧見了,杜老太子微微搖頭,心裏頗為後悔今日的事。


    早知道大丫和總兵官互相已經有了情意,何苦做今天這樣的事情?以為是兩全其美,其實是犯了總爺的忌諱了,若是惹翻了總爺,這遼陽還有杜家的容身之地麽?


    杜忠等人也是一樣的想法,他們倒不覺得是惟功有什麽不對,大丫的神情明顯是很樂意,加上惟功的身份,估計大丫早就芳心暗許了,他們後悔,自己沒有想到這一種可能,做事太孟浪了一些。


    事情就是這樣的簡單,大丫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惟功少年英雄,身上卻有一種成熟上位男子的氣質,加上生的也不壞,相處時間久了,不產生情愫才是怪事。


    隻有剛剛端坐不動,一臉傲氣的杜禮臉上滿是震驚,他和大丫算是一起長大,隻是杜禮的父母一直想叫他讀書,他也確實是難得的聰明小孩,十歲之前大家都一起開蒙,他就是背書溜一些,十歲之後就看出差距來了,等他的八股能破題成文的時候,那些小夥伴們早就去種地扛活了,十七歲時,他中了秀才,這在江南不算什麽,江南二十以下的秀才一抓一大把,掉塊瓦下來能砸中十個八個秀才,遼陽這裏就難能可貴了,太宗皇帝開恩,軍戶可以參加科舉,可是這二百年下來,軍戶中能中進士的寥寥無已,舉人秀才也是十分稀少,所以杜禮的傲氣其實不算過份,任何一個十七八歲的年紀的青年做出了一些常人難及的成就時,沒有傲氣才是奇怪的事情。


    但他的震驚之色很快就變成怨毒,如果眼神能殺人的話,惟功此時已經死無全屍。


    杜禮到目前為止的生活都是十分順利,讀書中舉是他的人生目標,父母為他付出很多後相繼離世,但宗族照顧著他,中了秀才後更是杜氏一族的心尖子,他要什麽便有什麽,當然是在族人力所能及的情形下。


    這一次杜孝和杜廉從邊關迴來,分給杜禮六十兩銀子,夠他在遼陽買一幢單進的小院子,還有長時間生活的使費,加上他是稟膳生員,每月可領銀兩月米,生活並不困難,他想娶大丫,原本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現在在他眼裏卻出現這樣的情形,杜禮的震驚變成了刻骨怨毒。


    “你,你身為總兵,強搶民女,我要去廣寧上控!”


    杜禮是秀才,並不糊塗,知道遼陽城無人能製惟功,他跳著腳,要去廣寧找巡撫和巡按上控告狀。


    惟功不曾想到還有這樣的雜音,看著杜禮扭曲的臉,啞然失笑,搖頭道:“你看眼前這情形,我是在強搶民女嗎?大丫和家人在我那裏幫手,是訂了契約的呀。”


    “若無你逼迫,大丫豈能跟你這般情狀?”杜禮眼中一片血紅,他已經失去理智了。


    “小四兒,不要這麽無禮。”


    “總爺是我們遼陽的救星,萬民仰景,你不要這麽和他說話。”


    “他還救了你二哥三哥,你不知道?”


    杜禮的無禮冒犯,不僅叫羅二虎等人生氣,杜家自己人也是忍不住斥責起他來。


    “哈哈,你們都受了他的蒙蔽,他是一個武夫,還是一個紈絝,這樣的人能做什麽好事?他可曾讀書明禮,知古往今來的聖賢之事?仁德隻行於吾輩讀書人,他一個武夫知道什麽。告訴你們,不止是我這樣想,朋友們也都是這樣想!”


    這才是杜禮的心裏話,就算沒有今天的事情他也是這樣想的。他所說的“朋友”也不是後世的意思,隻有中了秀才,才有資格被稱為朋友,也就是說,杜禮是說明了一個事實,遼陽城中的生員對惟功不滿意,非常的不滿意。


    最近遼陽城內外發生的事情,在很多生員眼裏是囂張跋扈,橫行不法,由於惟功的身份,生員們天然的就不可能信任他,也不可能對他有好感,如梅國楨那樣依附惟功的文官也是因為政治理念相同,互相了解,梅國楨等人願做一番事業,有益於生民,而不是那種抱著舊日規矩不鬆手的腐儒,否則的話,也走不到一起去。


    遼陽城中的儒學之中,生員多半是軍戶出身,越是本階層出來的,反而越是痛恨武人這個職業和這個階級,可能是因為軍戶地位太低,而且受營伍將領更多壓迫的原故,當然,也是因為他們眼裏看到的邊兵,不論是小兵還是家丁,或是將領,要麽鄙俗不堪,要麽貪婪殘暴,要麽幹脆就是罪犯充斥其中,所以這些軍戶出身的生員反是瞧不起一樣身為軍人的邊兵,這象是個笑話,卻是叫人根本笑不出來。


    “放開他。”惟功將按著杜禮的羅二虎放開,他走到這人近前,冷冷看著對方。


    在惟功的眼光之下,杜禮額頭開始冒汗,整個人戰抖著,想縮成一團,想退後,但卻是硬挺著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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