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一行人早早就在外頭下馬,叫人將馬遠遠牽開,所以這邊的人並不知道,還是在不停的大聲說笑著。


    “黑娃你一家去哪兒?”


    “俺家搬到南城,就在文廟邊上,那裏的菜地都收了歸公,招人去種,給房子先住著,然後說是統一再蓋,俺們尋著這樣安家的好去處,活也輕省,早去早安心。”


    “說的對,早定下來早安心。”


    “王四叔你家什麽打算?”


    “俺打算去屯堡,俺這些天在屯堡幹小工,今日迴來收拾一下,找個地方租住一下,過兩月搬屯堡去住。”


    “叔,那屯堡真的是說的那般好?若是如軍屯一般,可就把你老一家給坑了。”


    “是好。”王四的模樣十分篤定,應聲答道:“俺在那裏幹活,大匠有肉吃,俺們也隔三岔五撈著一頓,每日領銀子,一日一結,這陣子俺攢了好幾兩下來,還發了好幾鬥糧,遼陽鎮和總爺都守信,銀錢真是多的用不完,這屯堡也是做工拿銀子,也不是賣身,俺家也不是罪犯,就算哪一天不中了,俺們了不起再搬迴來。”


    “四叔你真是想的明白。”


    “怪不得這幾天四叔家天天有蔥油餅子的香味,俺都聞的饞了。”


    “四叔是下死力賣力氣,不吃好的也不成啊。”


    王四一臉的自得:“嗬嗬,你們說的是,拿的銀子多,不下死力給人家幹活良心也過不去,再者說人家有考評,做活不好不出力的就開革了,這麽好的活計被革了,以後哪找去?你們光笑話,這幾天這胡同裏,豈不是家家戶戶都常吃細糧?”


    “這倒也是……”


    眾人嘿嘿笑起來,笑聲之中,是對最近生活完全的滿意,這種開朗之極的笑聲,可以說很多人一輩子也沒發出過幾迴,以前就算是老人過壽,娶親,小孩兒過滿月,一想到嚼穀吃食,開支花銷,心裏就自然而然的盤算起來,開心的事情便也是變的不開心了,為人在世,除了那些生下來就享福的二世祖,誰不是這樣過來的?窮軍戶的娃子,就算是少年時也沒有幾天開心的日子,早早便承擔起生活的重擔了,象這種沒心沒肺的笑聲,還真是難得一聽。


    “杜三爺家的老大老二,還有四爺家的老三都迴來了,聽說帶迴來不少東西。”


    “老爺子高興的很,求人請了李佑一家迴來,兩家和杜百戶家,聚在一起喝酒呢。”


    “怪不得剛路過的時候一陣酒菜香氣,把我饞的喲。”


    “嗬嗬,要說李佑家也真是好運道,現在人家怕是不在意這麽一頓酒席了。”


    李佑家確實是眾人羨慕的焦點。


    李佑本人是在府裏當管事的,月錢不少,老婆帶著兒子和李佑住前院,底下幾十號人歸他兩口子管,活也輕省,惟功這主人也是好說話的,加上大丫在後院領著一群丫鬟伺候,情麵也大,那些遼陽鎮的二三品的大官兒有時候還向李佑點點頭,問個好,這些個事,李佑得閑迴了胡同,自然是吹的唾沫橫飛,胡同裏的人們,雖然現在日子過的好了,但李佑這種際遇,還是頗為叫人眼紅的。


    “沒法,人家生的閨女好看啊。”


    “嗯,咱們軍戶人家有大丫這樣的長相,這麽俊法,也真稀奇。”


    “對了,怪不得這些杜家請李家吃飯,俺想起來了,是杜四爺家的老三杜禮,這小子一直喜歡大丫,他兩哥哥這一次從邊牆外迴來,估摸著是帶迴來不少好東西,給這小子當彩禮,尋李家提親來著。”


    “人家李家現在可不同以往,能同意麽?”


    “再不同以往,這杜禮可是秀才,咱們整個千戶所有幾個秀才?李家再好過也是給人當奴才是不是?大丫跟著杜禮,以前可能會受窮,現在杜家托福也好過了,加上從邊牆帶迴來的東西,好歹倒騰著能換不少銀子,這一下就是秀才娘子,將來杜禮再中個舉人,日子自然就不消說了。”


    遼東的舉人其實不能和內地比,遼東是軍鎮最大,武將當家,好的土地和軍戶都被將領掌握著,民戶太少,地也不多,不象內地,中了舉人就是老爺,能以優免蔭庇人丁,還能將田產免稅,所以中舉之後,投效的人多,良田千畝,招手可致。


    這裏便不同了,一個舉人雖然比起內地來更加尊貴,但日子也很平常,除非能大挑知縣,出去當官,當然更好的就是能中進士,那就真的飛上枝頭當鳳凰,遼東的武將勢力再大也是不會隨意得罪文官和其家族,官紳世家,到底還是不同的。


    惟功初時聽著這些人說話,臉上還是笑意吟吟……能改變一群人的生活,改變他們的精神,將他們整個命運的軌跡扳向另外一個方向,這是何等的成就,也是足以令人驕傲和自豪的事情,聽著別人誇讚自己的話,總會是叫人身心愉快的事情。


    但聽到杜家向大丫提親時,他的心裏隱隱有一些不自在。


    這些天的相處,大丫的溫婉知禮給他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已經將她當自己身邊人一般看待。聽到別人向她提親,惟功心裏自是生出一種自己的東西被人惦記的感覺。


    不過他知道自己在此事上不能多說什麽,大丫一家隻是訂的幫工的契約,不是家生子奴才,自己當不得家,做不得主的。


    就算是他的家生子奴才,這等事上,他也不會勉強別人。


    原是想迴去,不料不遠處杜家門庭有人出來,一眼看到他,那人便是一楞。


    惟功也注意到此人,圓頭圓腦,頭上包著青色的折上巾,但並不是尋常包法,而是將整個腦袋都給包住了,巾布下方邊緣也是光溜溜的,不象尋常男子,富貴人家是每早梳理,頭發才能紋絲不亂,尋常的百姓哪有這功夫,每日都是亂糟糟的,眼前這裏當然沒有什麽富貴人家,這男子的頭發邊緣如此光滑,隻能說明一件事情,便是他剃了發。


    這人原本就是圓頭圓腦,再剃了發,如果不是眼裏有兇光,怕是出門叫人見了,便會若來無數的笑聲。


    惟功也是想笑,又忍了,感覺不大禮貌,而且他覺得這人似乎認得自己。


    “叩見總爺。”


    果然,那個人楞征了一下,接著便是趴在地上,就在門口汙水橫流的地方,手按在地,兩膝下拜。


    這般大禮參見,立刻驚動了小院裏的人,不一會杜老太爺和杜百戶都趕了出來,另有一個壯漢,也是布巾包頭,見了惟功,二話不說也是跪了下來。


    “是總爺來了。”


    杜忠和杜老太爺也要跪下,惟功趕緊拉住,笑道:“一把年紀的人了,你跪下我瞧著可也不舒服。”


    “總爺給俺們諸多大恩……”杜老太爺竟是出死力掙紮,一心要下拜,惟功怕傷著他,隻能鬆了手,這老爺子須眉皆白,卻是畢恭畢敬的跪了下來,給惟功叩頭見禮。


    “總爺有所不知,我家這兩位兄弟到建奴那邊販賣些土物,不合叫撫順參將拿了,差點問斬,如果不是總爺一意救了下來,現在已經是被丟在亂墳崗裏頭,連屍身返鄉都辦不到。”


    女真人的葬俗是火葬為主,那日若真是被殺了,女真人有親友將骨殖帶迴,這兩人可就真是要被丟棄了,畢竟不是漢人,義莊不要,女真人亦無人識得,在當時來說,死亡固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死後不得入葬,似乎是更加的可怕,所以這兩個漢子,到現在來說,還是叩頭不止。


    “兩位起來罷。”


    惟功坦然受了他們的禮,這是這個時代人們表達敬意和感激之情的最高禮節,拒絕反而不好,待他們叩了幾十個頭後,才伸手一手拉一個,將這兩人給拉了起來。


    “他鄉謀生,實在不易,你們剃發也是迫不得已,日後遼陽日子好過了,也就不必再去冒那個險,將頭發留起來吧。”


    杜氏兄弟確實是迫不得已去冒險,雖然他們的堂兄是承襲百戶,他們倆還有小旗官的身份,可是這種武職身份在遼東是最不值錢,要想過的好,就隻能自己去冒險。


    惟功也是仔細看了這兩兄弟一眼,兩人都是圓頭豹眼,炯炯有神,三十不到的年紀,有一種十分精幹的氣質,他點了點頭,勉勵道:“兩位有這種膽魄,不妨投我遼陽鎮試試看。”


    杜氏兄弟有些猶豫,普通百姓對當兵都有抵觸,他們這些軍戶也不例外。


    惟功心中亦是有些悲涼,這個國家和朝廷混成這鳥樣,後來弄的末代君王在歪脖樹上吊死不是沒有原因的。


    此時眾人覺得在門前說話不好,四周已經頗多瞧熱鬧的,當下杜老太爺和杜忠便邀惟功進去說話。


    到了不大的院子裏頭,惟功立刻瞧出不對來。


    院裏頭擺了一張八仙桌,上頭還有殘餘的酒菜,不過除了一個十七八歲的戴著儒巾的青年坐在桌上外,其餘的人都起來了,屋子裏頭,李佑在和大丫說話,父女倆似乎有爭執,隱隱約約的也聽不大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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