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成不好啊。”騎在馬上,看著路道兩邊的麥地,惟功眉頭緊皺,感覺心事重重。


    此行的目的地和終點是金州衛和金州衛中左所,也就是後世的大連地區,是典型的半島地形,從遼陽出來,三十裏到鞍山驛,再三十裏到海州的在城驛,然後就是接近百裏地方,抵達蓋州,再過兩個驛站,抵達複州,再折向東南,是金州,過南關,抵中左所,那裏就是後世的旅順,天然良港。


    原本是打算先去寬甸,現實卻無比殘酷,寧遠店廣寧店現在一下子被截斷了,今年一年最少有二十萬以上的損失,明年還得加倍,而遼陽鎮現在的雄心勃勃的擴充計劃需要大量的銀錢……按惟功的計劃,是真正練出一支強大的精銳來,額兵最少四萬人以上,就以明朝營兵那個稀爛的水平,一年最少也得八十萬石糧,一百萬以上的豆料,六十萬以上的餉銀,而惟功的訓練水平,裝備水平都遠在普通營兵之上,一年所需銀兩,耗費的糧食都是天文數字,所以他要屯田,要趕緊開通海上貿易的通道,複州和金州之行,勢在必行,而且必須加快和趕緊。


    “是不大好。”在場的幾乎沒有一個懂得稼穡之事的,張用誠在內的所有人,大家都是在京城長大的,就算有在外地長大也是半大小子就到了京師,然後入順字行,加入舍人營,要麽是流浪乞兒,要麽也就是京衛子弟,誰種過地?就算是宋堯愈等老夫子也是一樣,他們都有秀才或舉人的功名,手不提四兩,地裏的事誰也沒管過,這個時候叫他們說出一二三四五來,根本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冷場了一小會兒之後,終於有個清朗的聲音答了話,惟功原本沒指望有人迴答,聽到聲音,扭頭去看,但見一張布滿大胡子的國字臉,正在向自己微微笑著。


    “好的很。”惟功大喜,麵露歡顏,笑道:“這一路上,終於有人可以指點我了。”


    孫承宗也是歡喜,他現在掛在侍從室的參隨處,還沒有具體的差事,他是個閑不住的人,這陣子就跑在總務處裏頭打雜,參隨處的人分兩塊,一部份是正經的遼陽鎮的參謀,另一部份是延請來的夫子師爺,由宋堯愈領著,孫承宗這個正經的有功名的人跑去打雜,那些夫子們也瞧他不過眼,這陣子孫大胡子算是兩邊不討好,他是新手,總務的人嫌他煩,參隨的人又嫌他掉價,這一次看來總算能找到自己的定位了。


    在家時,孫承宗可不是那種隻讀書不管世務的人,經濟之道也頗為留意,而且高陽孫家雖然是小康之家,卻並不是豪紳大富的巨族,所以耕作之道,讀書子弟亦須留意學習,孫承宗在遊曆邊關和在京師學習一段時間後,在家耕讀十餘年,對稼穡之事,算是通達了。


    當下邊談邊說,將路途兩邊的田地收獲情形向惟功解說清楚。


    遼陽地屬遼中的平原區域,這一塊地方,沃野千裏,平原多而山地少,但土質和關內的並無太大差異,若是往大興安嶺中南段山地兩側,鬆花江兩側,遼河的分水嶺地區去,不僅水網縱橫,而且土地的地質是難得的黑土區域,不僅在中國絕無僅有,整個世界上也不過就隻此三塊,黑土的肥力驚人,適合麥子,大豆等各類植物生長,可惜的是,這些地方現在多半不在大明的掌握之中,而是在邊牆之外。


    眼前的土地,其實地力也很不錯,主要是遼東平原地方也是地廣人稀,人口密度並不算大,象北直隸地方,良田被占的差不多,普通的百姓隻有三畝五畝地,或是江南一帶,有兩畝水田也算好過的中等人家了。


    地多卻不高產,不僅是旱田低產,就連不少靠近水邊的水田也並不高產,整個遼東的出產,也就高於西北,宣大,遠遠不能和北直河南山東的民田相比,更不必提和湖廣江南這樣的高產地區去背經了。


    至於個中原則,當然也是十分複雜,好在孫承宗下過功夫,說起來毫無滯礙。


    “遼東的情形,和內地是絕然不同。”孫承宗對這些事情,侃侃而談,確實展現出了不俗的一麵,連惟功也是感慨,曆史名人能成就其一生功業,最少在青年時期已經做出了與常人絕然不同的努力了。


    “屯田軍人,是官給農具,耕牛,不得擅離,每軍給田五十畝,租十五石,以指揮,千、百戶為田官。都指揮為總督,歲夏秋二征,以資官軍俸糧……這是洪武五年的事。再下來,是洪武三十五年時,規定每軍田一分,亦就是五十畝,然後起科納正糧十二石,餘糧十二石。”


    惟功打斷孫大胡子,問道:“什麽是正糧,什麽是餘糧?”


    “正糧就是收儲衛倉,聽本軍支用,相當於每月一石的旗軍口糧。餘糧十二石上交,用做本衛官兵俸糧。”


    惟功皺眉算了算,道:“好重的負擔!”


    五十畝田,一共交二十四石,一石一百二十斤,近三千斤的田賦,如果是擱後世,也就是二畝地的出產,但在大明遼東,平均每畝也就一石到兩石的畝產,軍人要將自己當牛做馬耕作出來的出產,最少一半交上去。


    還不止如此,軍人還要免費上交屯草,還有製作軍器的任務,遇到班操之時還要自己備裝備去京師班操上值,有時遇到修城牆,修帝陵大工,一去半年一年不得迴。


    這樣的負擔實在太重,自宣德之後,逐年遞減,但每次遞減過後,反而負擔更重了。


    說到這裏,孫承宗也不免搖頭:“這裏頭最要緊的就是一宗,賠納屯糧。不論荒年災年,不論土地好壞,一律要按規定征納糧食,所以自成化之後,屯法日壞,指揮到千戶等各級武官大肆侵占屯田,同時又拒不納糧,而將原應所納屯糧,分攤到自己名下的軍戶頭上,屯軍迫於屯糧,被迫四處逃亡,於是屯法日壞。這還是宣大薊鎮一帶的情形,我們遼東軍戶不準逃亡,管理很嚴,而屯法也早就敗壞,所以軍戶十分貧苦,尤其是以屯田軍人為重。”


    遼陽城中的軍戶是駐防為主,所以雖然困苦,倒也還過的去,屯田軍人就是純粹種田的倒黴蛋,種田不說,各種勞役還不輕,比如萬曆九年他們不僅要上交屯糧,還得替自己的百戶和千戶上交,再替指揮使上交,多重勞役之後,還規定他再上交兩千斤屯草,然後再交一具鎧甲,五支槍頭,隔年再叫他做五柄弓箭,不合格者就會被嚴罰。


    “是故,遼東都司之下的軍戶,勞役太重,無力深耕細作,產量自然上不去了。而且,肥料不足,水利不修,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天時不重要。”周晉材黑著臉道:“要緊的還是**。”


    “對嘍,就是**。”


    此時已經往東南奔出十餘裏地方,放眼看去已經絕少民居,隻有隔著數裏開外,會有一座規模不大的村莊出現在眼前,多半是茅草覆頂,夯土為牆,所見的軍戶都是衣衫襤褸,鴛鴦戰襖都當家常衣服穿,十年也不換一件新的,自然就是破爛不堪,根本不能遮體了。


    還有一些年邁女人,頭頂抓髻,發絲散亂,麵色黑黃,身體臃腫不堪,身上一襲布裙,穿的條條縷縷,看到大隊騎兵經過時,目光茫然散亂,就算衣不遮體也不以為意。


    當看到大隊穿著紅袍的武官經過時,那些軍戶全身戰栗著跪在地上,很多人雖然是三四十歲的壯年,看起來就象是五六十歲的風燭殘年一般。


    長年累月的辛苦勞作,侵蝕了他們的健康,用生命之燭早早熄滅的代價苦撐下來的,便是下一代繼續當牛作馬。


    這個時代,哪怕是湖廣閩浙一帶最普通的農民,過的也是比這些軍戶又強的多了。


    惟功心中,一片酸澀,甚至是苦澀之極!


    這些遼民,支應軍隊,捍衛邊疆,日子過的如牛馬一般,幾十年後,女真興起,殺他們的父母,妻子,兒女,將存糧不足五鬥的所有遼民家庭都一掃而空,五百五十萬的漢人,在女真人入關後隻剩下五十萬人,廣袤的東北大地,隻剩下一群苟活著的人形人物而已。


    遼民,太苦了。


    “來人!”


    當惟功看到有一群幼童也學著大人,跪在田壟邊上時,他忍不住停住了馬。


    張用誠和周晉材等隨行人員,也都是紅了眼眶。


    他們就是一群無衣無食的幼童成長起來的,所幸少年時遇著惟功,一生際遇得以改變。不過,人總是忘不了自己的出身,一看到這些孩童,自是想起了童年。


    侍從室的人趕緊奔上來,惟功看了看,問道:“誰帶了散碎銀子或是銅錢?”


    一個總務的人趕緊將身上的銀袋遞了過來,惟功瞧了一眼,裏頭有大大小小的銀角子,加起來總有十幾二十兩。


    旁邊的人也在掏摸銀子,惟功搖頭,沉聲道:“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給也給不過來,這裏給這些也盡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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