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用誠聞言一震,忍不住反對道:“大人,張惟賢恐怕也是故意離間……”


    “不然……”惟功笑笑,從容道:“尚方劍的事,一定是皇上交**代他這樣做和這樣說,目的就是要敲打我一下,所以我一聽就知道了。我提起當日在東暖閣把玩那柄寶劍,也是叫張惟賢帶話迴去,當日情誼,請皇帝莫忘。”


    “有用嗎?”


    “當然無用了。”惟功嗬嗬一笑,環顧左右道:“仗義每多屠狗輩,想叫帝王和臣子講情義恩德,那豈不是昏迷了麽。不過,好歹點皇上一下,舊情可忘,舊功可別忘了我的。”


    眾人聞言都笑,隻是笑意都十分勉強……自惟功掘起以來,向來就是皇帝為他的後盾支持,君臣之間,十分相得,不料離京才幾個月,居然就已經大有變化了。


    惟功自己心中卻是有數的很,萬曆對他一直頗有猜忌,畢竟年紀相差不大,惟功的成就又太過光彩奪目,皇帝心中一直有不服和忌憚的心理,這一次叫張惟賢來敲打自己,就是這種情緒發酵出來的結果。


    不過惟功也是知道,皇帝畢竟是張居正一手調教出來的,天性雖然有些問題,但在大事之上,十分果決明白……從這一次的舉措來看,皇帝還是願意用他,將他放在遼陽當一顆棋子……原本的曆史上,遼東鎮一直是鐵板一塊,李成梁在時,遼鎮多次殺良冒功,行為不法,甚至李家諸子侮辱封疆大吏,比如李如鬆在宣府任上時,曾經揮拳毆打當地的按察使,三品文官,說打便打,而巡撫總督都製不住他,李成梁第一次去職之後,遼東多次易帥,李如鬆也曾任遼東總兵,但到底都鎮不住局麵,最終還是叫李成梁複出,一直到老死為止,主要原因,還是李成梁在時,李家鐵板一塊,外圍強大,祖家這樣的地頭蛇也隻能忍著不出頭,一直到李成梁死後多年,祖家冒起,還帶起了吳家等外戚,一直到將整個遼鎮帶成事實的軍閥為止。


    現在當然不同,有張惟功這個異軍突起的異類,自請鎮遼,手段狠,不比李成梁差,實力強,李成梁一口吞不下,現在這股子勢力等於是埋在遼鎮內部的炸彈,聽話了,自然按著不引爆,不聽話,有朝一日就是厲害的一顆棋子了。


    “現在我在皇上心裏,大約就是這麽一點用處了。”說到這裏,惟功忍不住苦笑,而在場諸將,無不臉上變色。


    這也是惟功的強處,不論處於何種境地,除非是有一些必須保密的隱秘之事,否則的話,始終坦坦蕩蕩,絕不瞞人,換了旁人,哪怕是對自己心腹也不會將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這般如實說出,惟功卻是毫不在意,將之和盤托出。


    而現在說出來,更是叫大家明白過來,眼下的處境靠不得別人,隻能靠自己。


    所謂不靠神仙皇帝,隻有靠自己!


    這也是對過去做一個巧妙的切割,萬曆的小心眼也幫了惟功的忙,不然的話,光是在遼陽鎮內部,怎麽對大明和皇帝做一個切割,也是一件很為難的事情。


    現在這樣,真好。


    ……


    ……


    轉眼就是五月下旬,一大早晨,還沒到有辰時,城門剛開,大隊的騎兵就簇擁成團,一起趕到城門處來。


    很多進城的小商人,菜農,挑夫,賣力氣的,擔糞的農民,走親訪友的閑人都被暫時的屏避到道左兩旁,很多人都是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這一支超過二百人以上的騎兵隊伍。


    川流不停的戰馬不停的從城中奔馳而出,各色旗幟也是隨風飄揚著,騎士們都頭戴兜鍪,前隊手持長槍,更多的是手按腰刀,背負弓箭或短弩,戰馬一側則是投槍,骨朵等投擲武器,每個人的兵器都閃爍寒光,甲胃兜鍪都擦的閃閃發光,騎在戰馬之上,都是腰板挺直,連馬的韁繩,勒帶,還有在戰馬身上的行軍毛毯,水壺,飯盒,都是擦洗的幹幹淨淨,顯示出一副標準的強軍風采出來。


    以前,遼陽鎮的駐軍也經常出入,不過,甲胃不全,儀容不整,雖然有彪悍之勁氣,但給人的感覺還是匪氣重一些,特別是那些家丁,強梁霸道,唿喝著唿嘯而過,甚至踩踏平民也不以為意,每當那支軍隊出入時,百姓都是遠遠的避開了去,以防出事。


    而時至今日,道左兩邊並沒有因為騎兵的逼近就遠遠躲開,甚至,有不少人踮起腳來,伸長脖子,還衝人打聽著:“嘿,哪位是總爺?”


    “別急,得騎兵出來一陣子總爺才出來。”


    “好家夥,到底是總爺,這麽多兵馬護衛呢。”


    “瞎扯啥咧……總爺常出來,不論城裏城外,最多時帶十來人,少時也就三五人,和人說話都很和善,不刻意擺架子……不過,威儀也真是足,反正,我不敢正眼看他。”


    “那今天是咋了?”


    “聽說要出遠門,往外地走走。”


    “哦,我知道了,總爺節製的地方多了,要到處走走,就象縣太爺下鄉一樣。”


    “你腦子裏也就隻剩下戲文了,咱遼東又沒縣太爺!”


    一晃眼功夫,惟功在城裏已經住了不短時日。


    除了開始時的鬥遼陽土著時用了一些暴力外,惟功這段時間幾乎就是將全部精力用在民政事務上了……要說遼東的軍戶也真是倒黴,沒有州縣,也就沒有規則,不論內地的州縣老爺和胥吏們有多貪婪和不要臉,到底還是在規則之下玩弄你,在遼東,就是**裸的力量……我官比你大,你就得聽我的,都司吃指揮,指揮吃千戶,千戶吃百戶,百戶隻能吃軍戶……一層層這樣剝削下來,除了少量的民戶和商人之外,所有的軍戶,五品以下,幾乎都窮的底兒掉。


    城裏又髒又亂,疾病流行,城外官道失修,根本沒有水利設施可言。


    這段時間,惟功的精力,也就用在這上頭了。


    探訪軍戶民家,撫慰孤寡殘疾,將城中重新劃定坊區,清除垃圾,挖通溝渠,所費的人力物力當然不在少數,除了自己掏錢外,就是組織。


    在京城,他已經做過一次,駕輕就熟,遼陽鎮中有經驗的軍官被派出去,組織百姓,通事局下相關各部門通力合作,二十天時間不到,整個城市已經煥然一新。


    當然,這種程度也就隻開始而已。


    這些時間下來,親民,架子不大,鎮兵紀律好……有錢,很多模糊的形象已經在遼陽城和四周百裏方圓流傳開來了。


    這年頭的信息傳播就是這樣口口相傳,不做出實例來,很難取信於人,不象後世,電視一開,密集廣告一播,策劃出來的形象再假也能給宣傳成真實。


    要不是有這樣的良好形象,這些土佬兒怎麽敢伸頭探腦的去看?


    “總爺來了!”


    有人暴喝一聲,眾人騷動起來,象一群伸長了脖子的鵝,果然在整齊的騎隊之後,有一些穿著官員和吏員服飾的文官跟在後頭,然後中間是穿著大紅蟒服的高大青年,人高大,不俊秀但也有一種獨特的威儀,加上高大無比的神駒騎在身上,更有人有一種人馬皆如龍的感覺。


    惟功騎跨在坐騎上,不停的向人揮手致意,四周的百姓發出嘈雜的聲響,間或也有人在高唿著什麽。


    他很喜歡這樣的情形……這是他的治下軍戶,是他的百姓,這城,也是他的城,與當年經營順字行和舍人營不同,這是一座龐大的城市,幾十萬的城市居民和附郭四周的軍戶和百姓們都仰賴著他護衛平安,而他做到的當然也不止是護衛一方那麽簡單,眼前的這些人,一聲親切的“總爺”稱唿,便是自己漸得民心軍心的明證。


    這種感覺,真好……


    不可否認,惟功喜歡權力,喜歡權力在握的感覺。人皆有好,不好聲色犬馬,自然是因為喜歡權力,更高,更大的權力!


    從城門處出來,一直往南,走的是往海蓋方向的大道。


    官道筆直,兩側的麥田散發著金燦燦的光芒,現在這個時候,不少麥子已經熟了,隻是參差不齊,需得等它熟透了,才好開刀收割。


    也有性急的,不等一畝麥子全部熟透就開始割麥了,一望無際的農田裏頭,可以看到人影此起彼伏,手中鐮刀揮動著,將麥子割下之後,再用麥草捆紮成捆,然後一捆一捆的堆好,最後再用扁擔將兩頭碼的如小山一般的麥子給擔出田去。


    如果每畝田都是這樣的場景,哪怕再累,怕是收割的人都會喜笑顏開,可惜的是,金黃色的麥子並沒有匯聚成麥浪,東一縷西一塊的,如同是被人剃了一半的陰陽頭,有黃有青,有稀有疏,隻是很少有密集成麥浪般的田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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