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門一開,就有個人從地上打滾起來,然後翻身上馬,沒命價縱馬往城裏奔馳而去。四周不少鄉民樣的人物,有菜農,有賣柴的,有賣魚鮮的,也有進城來賣苦力的,除了一條扁擔之外,別無他物,這個人是穿著軍丁打扮,氈帽,青色直身,黑色布鞋,帽子上還垂著無精打采的紅纓,腰間一柄腰刀似乎是繡跡斑斑,四周鄉民有不少是起三更趕五更,天不亮就到城門口,但這人已經牽著馬堵在城門處了,這一開城就是這般模樣,嚇到了不少人。


    “急什麽,奔喪哪?”


    開城門的守丁也被嚇了一跳,有人就破口大罵起來。


    “別罵。”有個識貨的拉住跳腳大罵的,勸道:“你沒看到那人身上背的公文火漆麽,看樣子是日行六百裏的特急塘報,規定時辰必須趕到,失機者斬,你看他那麽急,沒準要誤了時辰,人家是趕著保人頭哪。”


    “怪不得,看來是什麽地方出大事了。”


    “打東邊來,還有什麽地方?總不會是昌平,保定,要麽薊鎮,要麽遼鎮。”


    “唉,這可千萬甭是什麽大事,剛剛太平沒多少年喲。”


    不少人都聽到了,百姓最怕的就是出什麽亂子,不少人臉上顯露出擔憂和害怕的神色,但他們隻是普通的百姓,哪怕真的發生了什麽了不起的大事,恐怕也不是他們能知道的了。


    ……


    申時行正在兵部二堂與張學顏對坐喝茶,兩人神態都十分從容,彼此感覺頗為愜意。


    兩人都是嘉靖四十一年同科的同年,事隔這麽些年,一個已經是閣老,一個也是當朝大司馬,說來也是位高而權重,人生至此,可以無遺憾矣。


    張學顏喝了一巡,笑著將茶碗一放,向申時行道:“這茶放了一冬了,再好都不好了,我不相信你是真的找我來品茶,老兄,閣老,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好吧,我也就不和你這個大司馬打誑語了。”申時行微笑道:“這一次你老哥事情做的不壞,我承你的情,吾輩都是君子,謝你也隻喝茶,但這件事,我會一直記著。”


    張學顏是二甲靠後的名次,不象申時行是一甲頭名,也就是俗稱的狀元,申時行是一直當京官,張學顏卻是在地方上浪費了不少年,現在好不容易當了本兵大司馬,申時行卻是已經入閣為閣老了,兩人年紀其實還相差十來歲,申時行最少還能當十幾年閣老,關照張學顏的話,沒有一點狂妄之處。


    “隻是有點對不起元輔了。”


    “元輔也是愛才惜才,我亦是愛才惜才,張惟功這人,膽子太大,不經過一段時間的挫折和磨練,將來可能會闖出大禍來。若是這樣,對他自己,對朝廷都不好。”


    申時行腦中對惟功有著根深蒂固的偏見,他是那種容易受輿論影響的性格,惟功現在名聲又響亮又好聽,但在很長時間內,在文官群體中都有跋扈難製,脾氣暴燥,桀驁不馴的評價,特別是顧憲成等人,對張惟功的評價向來十分低落。


    用顧憲成等人的話來說,是寧願朝廷多一庸將,而不願朝中多一候景,江彬般的人物。


    這種話,原本申時行聽聽也就是一笑而罷,國朝二百多年沒出過真正有威脅的人物,武宗當年信用江彬,禦前兵馬全歸江彬提調,乃至武宗皇帝的安危也是寄於江彬一身。


    這樣的重權在一身的武將,武宗一死文官們一反撲,也就老老實實就逮,哪裏就那麽容易出真的候景了?


    但此番惟功和舍人營在承天門前的一幕使申時行格外的警醒……原來候景不是在史書上,而是很可能出現在自己眼前,以惟功的本事和對舍人營的威望,這一次是闖宮救駕,下一次呢?若是十幾二十年後,此人手握十萬重兵時又如何?


    此次惟功外調遼鎮,申時行便是早早與張學顏商量好,不給惟功獨當一麵的機會,使其不能擴大羽翼,自然也不能多立戰功。過得兩三年後,再調轉延綏,固原,幾番遷轉後再調迴京,將舍人營再拆散打亂,到那時,便是放心的多了。


    這種安排顯然和萬曆與張居正放惟功到遼鎮帶出一支強大的邊軍的打算相悖,甚至與栽培惟功頂替李家的暗戰想法也是背道而馳,但申時行覺得惟功的潛力和背景比李家要危險的多,李家最多是遼東王,張惟功如果發展起來很可能會威脅到朝廷社稷,所以這一次他算是擅作主張,拿張學顏渴望的前途當籌碼來交換,而張學顏則利用自己兵部尚書的身份,費盡心機的將惟功和舍人營放在寧遠城這樣的地方……在那裏麵臨李家和祖家兩重的泥沼,沒有正式駐地和指揮,隻能仰鼻息於人,時間久了,就算是這位英少國公本事再大,也陷在泥沼裏動彈不得了。


    “學生告辭了。”


    “老先生慢走。”


    申時行又呆了一會,聊了其餘幾個同年的近況,興盡而返,內閣事多,特別是現在張四維幾乎不理事,張居正又是掌總抓大局的,內閣裏的細務幾乎都落在申時行一人肩膀上,他今日也是忙裏偷閑,主要是張學顏幫的這個忙太大了,純屬是私交賣的麵子,私宅謝過了還不行,還得親自到兵部來這一次,算是公開給張學顏站站台,撐撐場麵。


    申時行是閣老上官,張學顏沒有送到儀門為止,而是一直送到大門,正在這時,聽到一陣急促的鑾鈴聲響起,再下來便是看到有塘馬急使飛馳而來。


    “提塘官,迎上去看看是何事!”


    張學顏久任封疆,一看就知道出了緊急軍務,提塘官趕緊上前,正好那個塘馬奔馳到此腰力已經用盡,一翻身摔落了下來,被迎上去的兵部的人接了個正著。


    “請速報兵部和朝廷知道,插漢之子黃台吉還有其餘各部興兵犯廣寧……”


    信使力竭摔在地上,語氣也危若遊絲一般,在場的人知道是脫了力,先慢慢將他放平,又吩咐人煮一碗薑湯來,提塘官將那人交上來的從前胸摸出來的塘報取了出來,外套火漆封皮已經被汗水泡軟了,他急忙將封套私下,匆忙看了幾眼,臉上神色大變,立刻又交給張學顏。


    “十萬……”


    “什麽?十萬人?”


    申時行吃了一驚,連忙問道:“會不會是如萬曆二年那樣,虛張聲勢?”


    也不怪他這麽問,萬曆二年還是三年時,李成梁在遼東虛報軍情,弄的朝野上下一陣驚慌,事後證明是完全的胡扯,根本沒有什麽土蠻二十萬人犯境之事。


    這一次人數是少了一半,但十萬人也是最近十幾年都沒有過的龐大規模了,當年土木之變,也先的精銳兵馬也就三四萬人,困擾了嘉靖朝二十年時間的俺答汗的核心兵馬最多也就是這個數字了。


    張學顏眼珠子都定住了,直直的看著那遼東來的塘報,他去年還在遼東任上,對黃台吉等人十分熟悉,看了半天之後,對申時行很確定的道:“不是,都是有名有姓,你看,有黃台吉打頭,還有黑炭石部的那些奴酋台吉,有名有姓的就有十幾人,這些人部眾加在一起,十萬人是很正常的數字。”


    “那他們所欲何為?”


    “肯定是奔廣寧去。”


    張學顏麵無人色的道:“打義州,或是直接打廣寧,若是叫這些家夥打下廣寧來,再打下西平堡……遼陽,沈陽,南四衛,怕是都保不住!”


    “事情緊急,學生先迴內閣。”


    大事將臨,申時行也有些亂了手腳,一會兒兵部報到中樞,肯定要召開禦前會議,他需要立刻迴到內閣,提前做一些準備。


    “嗯,下官也得準備迴答奏對。”張學顏一臉愁苦,他剛剛上任就遇到這樣的大事,真是倒黴透了。


    ……


    “還真是熱鬧呢。”


    惟功在府中也接到了禦前會議的通知,宮中派了旗校過來,急召他入宮參加緊急的禦前會議,原本今日並無常朝,每逢三、六、九才有朝會,在大朝會結束後,天子再召開一次小型的朝會,那才是類似後世有事早奏,無事退朝的影視劇中的情形,如果是勤勉的皇帝,午後還會再召開一次朝會,那就是午朝,是用來處理上午積壓下來的問題,然後中間皇帝會不停的處理各項政務,並且要接見外地來京朝拜的文臣官員,象今日的緊急會議,就屬於意料之外的情況,對皇帝來說也算是加班了。


    “咱們還沒上任,那些蠻酋就來這麽一出,算是下馬威麽?”


    最近舍人營已經在不停的準備前往遼東之事,從順字行那般提了不少現銀過來,用來安撫離京者的家屬,從最少的五兩銀子到五十兩不等,狠狠的花了一批現銀出去。


    再就是人員調配,包括李青這樣的近衛在內,不停的已經派往遼東,順字行挑了一批老成的人,此前一直跟著趙士楨學鑄造營作的,先期趕往寧遠,預備選址蓋廠,將來要自己能打造兵器,鑄鐵練鋼,製造馬車火器等等,選址要慎重,不僅要好用,還要兼有保密的功用,另外就是擴大寧遠店和進一步擴大廣寧店等分店的規模,不管賺不賺錢,都要將大量的人員,先期調到遼鎮那邊。


    那邊是更廣闊的舞台,很多人已經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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