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張居正擊節讚歎之時,書房長隨進來,稟道:“馬大宗伯和王少宗伯一起來求見,已經在外候著了。”


    “這兩人又來討嫌麽?”


    張居正臉一沉,眼神又恢複了那種淩厲之極的色彩。


    這一次,有關於他的奪情和丁憂之事,現在在他的心裏已經留下了很不愉快,甚至很意外的印象。在此之前,他自覺自己是大明的掌舵人,而且是很成功的掌舵人,他對大明十分重要,在他看來,隻要稍有智識便應該挽留他繼續掌舵,而不是趕他迴家。


    結果皇帝不留,大臣中頗有起哄駕秧子的,一大群青年官員,以孝為甲胃,道為長戟,打的他身心內外都是傷痕累累!


    書房中一陣靜默,惟功嘴唇動了動,但也並沒有出聲。


    “你們到屏風後暫候,老夫見過這兩人後,我們再談。”


    張居正淡淡吩咐一句,惟功與沈榜兩人隻得躲到書房的屏風之後,兩人麵麵相覷之時,惟功捅了捅沈榜,輕聲笑道:“二山兄,你看來貶官是貶定了,以你宛平縣的資格,估計能到外省某縣做個縣丞,斷不至於叫你作個驛丞,典史,倉大使之類的佐雜官吧?”


    沈榜雖然意誌堅定,不以貶官為苦,但一想起來要去窮山惡水做佐雜,與那些小吏和無功名的佐雜為伍,稱知縣為大老爺,堂堂二甲進士去做這樣的事情,想起來,心中也是一陣陣的煩悶。


    貶官倒是不怕,如果能做一方親民官,數年之內,一樣能做出優異的成績來,但叫他去做一個倉大使,每天對著倉庫的老鼠發呆,這個就有點悲劇了。


    “二山兄你是個人才,半年或一年之後,元輔一定會設法起複你的,如果貶斥到兩廣,海南,隻怕剛到地方還未曾放下行李,起複的旨意又到了,萬裏奔波,何苦來呢?”


    沈榜無奈道:“說來說去,此時又非我可以做主,多言何益?”


    “怎麽不能做主?”惟功很親熱的道:“老兄對你師相直言願留京師便是……小弟的舍人營,現在隻有通事官,尚缺經曆官一員,這豈不就是替老兄留的現成的職位?”


    拉沈榜到舍人營,這是這位老哥一出事就有的主張。


    沈榜的個人能力是無所謂,惟功的體係之下,有沒有能力高超的文官是無所謂的事……沒有哪個文官會教幾千個大兵識字,連這點惟功都做到了,還要文官做什麽?


    紀律嚴明,素質高超,舍人營沒文官什麽事兒,錢糧公文檔案倉儲,全是自己的事,更不需要文官多事。


    拉沈榜,並不是看重他的能力或是操守,這些對惟功沒有現實意義,要緊的是沈榜的名聲很好,馬家莊的事情,雖然給沈榜落實了張居正**的標簽,但不畏強權,敢於抗上,這是大明青年官員最容易得分的政績,不管是做什麽,隻要敢做就牛逼,不用轉發五百次,名字也一樣會變成金色。


    這麽一個人,正好能修補一下惟功的舍人營是獨立山頭,無法無天的形象,有這麽一個青年幹練敢為敢言的文官進入舍人營,估計那些大佬們的心頭氣也能消除下去不少,自己一向的跋扈囂張武人的形象,好歹也能修補迴來一些。


    這些小算盤,惟功當然不會和沈榜直說,隻是擺出一副求賢若渴的模樣出來。


    “我竟不知道,到營能做什麽?”沈榜倒沒有太排斥,在五軍營當文職經曆官,在以前也是正常進士官員的出身途徑之一,現在他麵臨貶官,能不出京的話做什麽都可以的。


    當然是什麽不做最好……


    惟功沒有把這話說出來,隻是笑道:“什麽都可以,營中也有不少文案之事,少不得要勞煩老兄。另外,日常訓練,將士也很辛苦,如果有人替他們奏上聖明天子,也不枉將士流血流汗的訓練了。明年將要大閱,將士們心氣都很足,這種赤誠之心也很難得啊。”


    沈榜倒也知道,大閱在即,神機營下的車營聽說訓練也很辛苦,主將俞大猷練兵很嚴格,不是那種敷衍了事的態度,所以京中營伍頗有一番振作的氣象。


    至於惟功的舍人營,更是傳聞中的每日三練,入營之後如入地獄,這種傳言之下,沈榜倒是真有強烈的好奇心,麵對惟功的邀約,他動心了。


    “一會再談。”


    惟功見他要說話,用警告的眼神止住了他。外頭已經有響動了,應該是馬自強和王錫爵進來了。


    如果不是馬自強,估計張居正也不會叫他們躲藏起來,這兩位現在和馬自強見麵,還是有一些尷尬。


    “元輔。”


    “學生見過元輔。”


    雖然見不著人,但外間說話的三個人還是很容易分清楚的。張居正是湖廣一帶的口音,王錫爵是江南口音,雖然都是南音帶官話的腔調,但很容易聽的出來是誰。馬自強是北音夾雜官話,更容易聽懂一些。


    “兩位前來,有什麽見教?”


    張居正不打算寒暄,劈頭便是問來意。


    在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馬自強先道:“元輔,傳聞將要對上疏奏請元輔丁憂的諸子行廷仗之刑?”


    張居正冷笑幾聲,答道:“廷仗豈是人臣所能決斷的?兩公以此質仆,仆竟無可辯!”


    他上來擺出絕不合作的態度,這也是在馬自強和王錫爵兩人的意料之中,當下繼續由馬自強勸說,王錫爵打邊鼓,直言廷仗必將壞居正之形象,哪怕是為了他自己考慮,也不要輕易同意廷仗之事。


    “元輔,廷仗一下,數十年之功盡廢矣。”


    “為萬世聲名計,亦絕不可有廷仗之事。世宗皇帝因大禮儀之事,至今人言猶不服,皇帝尚且如此,君以大學士行此事,固然此時能壓平不服,然後世聲名將如何?”


    王錫爵不愧是以嚴謹剛毅,忠直厚樸聞名的翰林學士兼禮部侍郎,說話直指人心,令得一邊旁聽的惟功和沈榜二人,都有冷汗淋漓之感。


    “老王頭這是豁出去了啊……”惟功擦一把冷汗,道。


    “忠直朝士,雖然我不讚同他的話,元輔居國方能使大明趨於富強,然而,我也很敬服他的忠直和膽量。”


    沈榜兩眼放光,看來最少在這個時刻,王錫爵很輕易的就折服了這個一樣有傲骨的青年官員的心靈。


    “那你們說我該怎麽辦?”


    張居正的嗓音突然沙啞了,聲音明顯的顫抖著。


    馬自強和王錫爵兩人死纏爛打,張居正或是冷峻,或是委婉,或是苦口婆心,但這兩人就是不走不退,以張居正這數年下來獨掌大權,還未曾有過這樣的情形發生在自己的居所,他有些失態了。


    “元輔……”


    “不要叫我元輔!”張居正大怒道:“上強留我,而諸子要力逐我,今我左右為難,唯有自刎以謝天下人!”


    說著,便是將書案上的裁紙小刀拿起,跪了下來,指向自己脖子,那小刀很鋒利,一下子就將張居正的脖子刺出血珠來。


    馬自強和王錫爵來此之前,設想過很多方案和可能發生的各種情形,但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卻是委實想象不到。


    一國元輔長跪於地,用小刀抵在脖子上,口口聲聲要自殺,這樣的情形,絕非馬自強與王錫爵所能預料。


    到底還是惟功反應快,在張府長隨和馬、王兩人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從屏風後閃出來,劈手一下,便是奪過張居正手中的小刀。


    張居正隻覺得手一麻,人影一閃,自己手中的刀已經不見了。


    他吃了一驚,這才明白,怪不得人都說張惟功身手高明,是京城勳貴裏難得的高手,甚至很多人說他就是京城第一高手,張居正很奇怪,張惟功年紀小,未曾聽說拜什麽名師,吳惟賢雖然身手不錯,但在邊將中也就是二流拔尖,遠不算一流,張惟功的本事,未免也吹的太神奇了一些。


    在以前,他以為是張元功和張元芳替自己的兒子侄兒吹噓,英國公府的人成心造勢,現在才隱隱明白,這個十餘歲的總角少年,確實有常人難及的一身本事。


    “元輔息怒。”


    惟功輕輕放下小刀,並沒有多說什麽,一轉身又是退了下去。


    馬自強和王錫爵當然認得他,老馬的神色有點尷尬,王錫爵倒是蠻欣賞他,輕輕點了點頭。


    “元輔請早點安歇吧。”


    馬自強知道此事無可再勸,張居正已經擺出這樣的姿態,說明底線就在這裏,再逼下去,就是徹底撕破臉皮了。


    王錫爵也是默然,張居正如果威脅他,拿罷官,貶職,甚至流放,逮捕,他都不會理會,仍然會力勸到底,但張居正是如此作派,他也隻能告辭了。


    待這兩人辭出後,張居正神色鬱鬱,也是沒有了談興,惟功和沈榜告辭時,他也沒有挽留,隻是答應了沈榜留在舍人營的請求。


    到張府門外時,沈榜終是忍耐不住,對惟功苦笑道:“萬沒有想到,元輔竟是用這樣的招數把這兩人給打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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