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也是讚同張居正辭職的,但張居正平素待他甚厚,幾乎是拿他當真正的門生來看,對他多方扶持獎掖,他從一個普通的講官到禮部待郎,未曾用十年之功,一般的京官,二十年也未必能到這個位子,申時行受恩之重,肯定在張瀚和馬自強等人之上,也在王錫爵之上,私恩太重,雖然他心裏對張居正的重重政策沒有一個讚同的,但最少他沒有辦法在這個時候去和張居正對著幹。


    “唉!”


    對這樣的局麵,申時行也是無話可說,他在萬曆跟前也有很強的影響力,甚至可以自豪的說,萬曆的諸多講官,申時行是最受信任和尊重的,但就算是他也沒有辦法在這種事情上施加影響,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馬自強和王錫爵先後上轎離開,走向不測的禍事中去。


    “元輔能力之強,在我大明宰輔之中怕是能進前三,但求治太急,得罪太深,這一次不能丁憂,日後必有重禍,為什麽元輔看不明白呢,真是奇怪了。”


    申時行扼腕感歎,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聰明絕頂的江陵相公,居然就是想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


    在馬自強和王錫爵奔走於途的時候,張居正也是在府中接見一個穿著指揮使服飾的客人。


    “公公說了,今天還好,暫時沒有動靜,如果有人跳出來,公公會居中協調,跳一個,打一個,絕不姑息客氣,隻要有人出頭,便將出頭之人打迴去。隻是在這種時候,必定會有不少人來勸相公,或是求情,或是以大義相責,相公請不必理會他們,天下,惟有能者方能治之,眼下這些官兒,我們公公沒有一個瞧的上眼的,治國,還是要相公留下來!”


    “公公真是厚愛了。”


    短短時間過來,張居正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圈,隻是頭發還挽的整整齊齊,衣服也是還穿著上等的繭綢衫袍,也是穿的十分得體,整個人看起來還是那麽高貴難犯,隻有在腰間才束了一條白帶,算是表明了居哀喪子的身份。


    如果是叫道學家看到了,免不了又是一通譏嘲,不過張居正顯然已經想通了,他先答了一聲,接著便又是道:“一切都如公公所說,居正絕不會為小人所挾製。”


    “不。”徐爵道:“公公是怕相公被好友所責,到時候麵子上下不來,一時激憤之下,會被人擠的難以下台。”


    “請公公放心,仆自有分寸。”


    “如此,下官就告辭了。”


    徐爵站起來拱拱手,一臉輕鬆的離開。


    馮保加張居正的體係隻要存在一天,就是十分的穩定,如果這一次奪情順利的話,最少還能運轉十年,就算是皇帝到二十來歲,一心想要建立自己的班底,但內有馮保,外有張居正,建立起一張權勢大網,隻要這兩人在位,還有太後的信任,除非皇帝動兵發動政變,不然從正常的政權更迭的角度來說,就隻能等張居正年老後自請辭職,或是病亡。但張居正才五十餘歲,也就是說最少還當政十年。


    不需要十年,隻要再有七年八年,徐爵就能跟在馮保把棺材本都撈到手了,那時候換誰當家都無所謂,他了不起辭官不幹,當一個富家翁就是了。


    ……


    在徐爵離開後不久,張居正又在書房迎來了王錫爵和馬自強。


    馬自強一臉慚愧之色,見麵之後,先就莊園之事請罪。


    “此事亦是體乾你的族人惹出的亂子。”張居正在此時神思還是很清明,絲毫不亂,他對馬自強撫慰道:“體乾你休要自責,此事吾不會放在心上。”


    “元輔真是大人大量,”馬自強道:“此事過後,下官會支持清丈,退出多出來的田畝和丁口的。”


    馬自強雖然心疼,但此事弄起軒然大波,他知道自己已經成為眾矢之的,而且張居正的事又有反複,現在更不是抱著利益不放的時候了。


    對他的這個表態,張居正當然更表歡迎。


    賓主盡歡之間,馬、王兩人一起道:“張子文雖然在處置這件事上有失誤之處,但勒令致休似乎是過了一些?”


    張居正沉默良久,方道:“此事是中旨,仆亦不知內情。”


    “那,元輔是否能為之求情?”


    “仆現在已經居喪,怎可幹涉此等大事?”


    “好吧……”王錫爵知道在張瀚之事上張居正已經下定決心,當下便是橫下心來,道:“元輔,今人議論洶洶,都雲元輔有奪情之意,未知尊意當真如何?”


    “絕無此事。”


    張居正道:“仆現在心亂如麻,恨不得立刻迴江陵,怎麽會有主動奪情之事呢。”


    王錫爵盯著他,又道:“那麽要是朝廷主動奪情呢?”


    張居正道:“絕無此事,皇上若有奪情之意,十數日前就應該有詔旨了,皇上並無詔旨,可見奪情完全是小人謠言,仆現在已經在府預備,再過幾天便闔家返迴江陵了。”


    他既然這麽說,以張居正的身份和地位,馬自強和王錫爵兩人也無話可說,又說了一會閑話,馬、王兩人便是起身告辭。


    “哼,兩個首鼠兩端的小人!”張居正待兩人走後,便是忍不住破口痛罵起來。


    在這一次事件之前,張居正對這些同僚官員還有幾分敬意和容忍,甚至容許他們隱隱建立起反對自己的同盟。


    畢竟大明的首輔是不能沒有敵人的,把敵黨肅清了,也就意味著自己沒有人製衡,這是危險的信號。


    現在張居正卻是覺得自己太迂了,既然已經在這個位子上,何必豎起一群反對自己的人?如果不是馬自強和王錫爵已經被他扶到現在的位子上,又在風波未平之時,恐怕他就要下令將這兩人趕出去了。


    不知不覺間,張居正自己的心態也是發生了嚴重的變化,隻是這種變化,他自己都並不大清楚。


    ……


    隔了一天,在張居正信誓旦旦要丁憂一天之後,也就是十月十三日,內廷又下中旨,請張居正勉為其難,奪情在京守製,居喪之餘,仍然為大明首輔,處理公務。


    算上之前的三次,這已經是第四次了,這一次張居正很痛快的接下了聖意,並沒有再推辭下去。


    傳旨的小太監也是鬆了口氣,在此之前,他還有張居正拒絕的擔心。


    接旨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城傳揚開來,一時間,朝野為之失聲,一時間,竟是無人表達出任何的意見,隻有張居正的一些鐵杆盟友,立刻在第一時間上奏,表示對朝廷的英明絕定持讚同的態度,同時也支持張居正繼續執政。


    所有人都知道,這隻是暴風驟雨來臨之前的平靜,各方勢力絕不會放棄在此事上繼續攻擊的機會,哪怕攻擊不成,也是要在此事上嚴重損壞張居正的形象,同時也是試探皇家的底線在哪裏。


    ……


    十月十五日這一點,京城上空密布了好幾天的陰雲終於化成了一場大雪,雪花從過了午時就飄落在京城的上空,到了傍晚時分,雖然才是申時二刻,但天已經接近全黑,而如果從高處俯瞰的話,整個京城都已經籠罩在一片銀白之中了。


    這樣的天氣,窮苦人是最倒黴的,那些京城內外的窮漢,一天攬不到活就一天不得飯食,在惟功的眼前,已經看到無數的窮苦漢子,衣不遮體,凍的身上發青,扛著空空如也的口袋穿過城門迴家去了。


    在他們的家中,破屋舊房,冰冷難擋,而且京城已經以燒煤和炭火為主,煤雖然劣質,不能和白煤和炭火相比,但也是取火的好東西,隻是窮人是用不起的,他們仍然是要砍柴燒坑,盡量將坑燒熱,一家人都擠在坑上取暖,這一天因為下雪,富貴人家可以在寬敞而溫暖的廳堂裏隔著花窗喝酒賞雪,這些窮人卻隻能枵腹衝風冒雪而迴了。


    “不到這樣的時候,不知道大明的窮人有這麽多啊。”


    饒是惟功已經洞曉世情,此時也是有點感慨了。


    他的肩膀和身上都落了不少的雪,但因為披著油衣,身上還穿著大毛衣服和棉襖,當然不懼這一點風寒,事實上,雪中等候故人歸來,這是一樁雅事,也是喜歡,那個世說新語上,一個東晉的名士世家子,就是衝風冒雪去訪友,興盡而去,過門又不入,興盡而反,傳為千古雅事。


    不過惟功可以肯定,那廝肯定是有酒有肉有幹淨棉鞋,不然的話,恐怕也就真的雅不起來。


    同樣也是一身大毛衣服的趙士楨也是十分感慨,袖手說道:“其實城中有慈幼局,養濟院,漏澤園,如果吏治清明的話,其實不該如此的。”


    在眾人眼前,不僅是城外的貧民十分淒慘的冒雪而出,城中也到處是躲避風雨的窮人,沿途所見,到處都是,可想而知,在明天早晨,會有多少凍死的貧民,實在難以想象。


    “現在已經比以前好多了,以前這樣的大風雪,城中最少凍死千人以上,現在最多隻有百人。”王樂亭和王國峰,還有陶希忠等人,包括順字行所有的夥計,誰沒有經曆過這些?他們都是一臉的無所謂,王樂亭直言道:“這五六年來,因為有張先生當家,京城貧民已經越來越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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