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惟賢和惟功叔侄兩人相顧黯然,惟功嘴唇囁嚅,想要勸勸吳惟賢,但張元芳卻是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話。


    他對七叔的信任也是無保留的,當下隻能默然不語,話到嘴邊了,又是咽了迴去。


    “不妨事的。”


    吳惟賢伸手拍了拍惟功,笑道:“咱現在是遊擊將軍,迴去薊鎮後,戚帥眼見咱吃了虧,準保得在官職上替咱想想法子,兵部的司官心裏也有數,不會為難,這一次反而是因禍得福,三兩年內,三品參將和相應的世職總會到手的。”


    張元芳聞言欣然道:“下次再見,吳兄就是由遊擊改參將了,可喜可賀。”


    吳惟賢神色古怪的道:“我的長子已經承襲衛千戶,將來我為參將後,世職可望為指揮僉事,不過戚帥的世職也是指揮僉事,當年襲職後連雇轎子的錢也沒有,所以雖得此官職和世職,但想來也是沒有味道的很呢。”


    張元芳歎道:“天下田畝有限,而日被侵淩,連四品的指揮僉事世職都無田畝自養,下頭的普通軍戶可想而知,怪不得外間說好男不當兵的話,軍戶不如乞丐,恐非虛言。”


    眼下的話題總不是愉快的話頭,張元芳自己雖然是國公後裔,也沒有多少田地,城外隻有不到百畝地,還是零零散散的不成規模,軍衛係統土地兼並的情形比民間還嚴重的多,貧者俞貧,富者越富,識者惟有扼腕歎息。


    吳惟賢雖是南人,骨子裏卻是豪氣幹雲,十分爽利的脾氣,不願多談這等自己無能為力的事,當下笑著道:“好在戎馬半生,總算也著實發了一些小財,將來不在軍中時,就不免要求田問舍,當個庸人了。”


    他抱拳拱手,笑道:“張都指揮,來日再見了。”


    張元芳知道他和惟功可能有話要說,也是笑著拱了拱手,叫著渾家一起進院子去了。


    吳惟賢待這夫妻二人入內,才從自己隨身的布袋中取出一柄對折的騎弓,遞與惟功,笑道:“此物十分難得,雖是牛角弓,但這一對牛角是上等角,青多於白,紋理順而色澤光潤,光是這一對角,十頭黃牛都抵的過。筋是用上等的鶴筋,中間可以對折,方便攜帶,弓柄上還飾著黃金,你小子哪天窮的混不下去,撬下來還夠你吃十幾二十次酒的……拿去吧!”


    惟功接過來,感覺這騎弓十分重手,展開時,弓弦繃的也緊,在手中掂了掂,又輕輕拉了拉,感覺勁力頗大,以他現在的力量,拉是肯定拉的開,但絕不能持久,也不能輕鬆左右開弓。


    他由衷道:“這弓力量真大!”


    吳惟賢見他不看黃金,隻看弓身,心裏也是頗感高興,笑著道:“純論力量,騎弓肯定不能和步弓比,此弓上臂長而下臂圓短,方便在馬上施展,弓身除了飾物貴重外,每處細節都十分精致,這還是戚帥剛到薊鎮時與小王子來犯之軍交戰,獲勝後清掃戰場時獲得,戚帥命名為金雕弓……此物是戚帥贈我,今日就轉贈於你了。”


    惟功看了看手中騎弓,感受到弓身沉重,手心也是金屬質感的冰冷感覺,他深深拜伏下去,叉手道:“多謝吳叔。”


    “嗯,謝老子也是該當的,這玩意最少四年才能製成,拿到大鋪子才賣的掉,最少得百兩黃金這個價才能出手,你小子一謝可就到手了。”


    吳惟賢嘴裏調侃,心裏倒是對惟功的表現滿意極了。


    不矯情,不謙虛也不驕狂的性子,該取則取,不扭捏,教出這麽一個弟子來,他深感自豪。


    待惟功將弓收好,他便又沉聲道:“小子,這幾個月來咱叔侄倆也談過幾次心,我深知你對軍人沒有好感。臨行之時,但勸你一句話,無軍人保家衛國,則天下生民不得安。我不知道你以前遭遇什麽,但需牢記此點……我大明不是軍人在邊疆廝殺,早就被東虜北虜這些韃子給撕碎了,覆巢之下,無有完卵!”


    這些日子,吳惟賢通過與張惟功短暫的幾次交流,敏感的感覺到這個弟子對邊軍頗有怨氣,隻是因為自己的關係而不便表露,但有幾次偏激的話語還是很明顯的。他所能做的是慢慢化解,時間久了,感覺惟功心中塊壘也有所鬆動。


    此時見惟功意動,吳惟賢便又笑道:“你小子長大了,來邊塞看看吧,咱爺們騎馬持弓,一起去防秋!”


    “防秋?”


    “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秋天是戰馬肥而有力之時,遊牧部族又有過冬壓力,所以每年這個時候都是韃子們打草穀的好時候!”吳惟賢森然道:“他們要打草穀,咱們就由著他們?哼,咱們也去防秋。騎兵們挾弓帶劍,躍馬持槍,深入最少三百裏,甚至五百裏,馬踏連營,毀其汗帳,什麽大小台吉,全他娘的趕的屁滾尿流!在咱們身後,步兵前行,燒草超過百裏,沿邊千裏,都這麽辦。這樣一來,韃子除非調度大軍,多備糧草,不然的話,一百多裏地沒水沒草,零星小股的遊騎根本過不來,咱們的邊牆也就穩固多了!”


    吳惟賢說的慷慨激昂,張惟功聽的也是熱血沸騰,自從山村慘變之後,他對大明邊軍恨之入骨,若不是一心想習武複仇,連吳惟賢這個將軍他都不想打交道。


    但現在時間久了,心結漸漸淡漠,而想想戚繼光等浙兵將領,先是掃平倭寇,還東南太平,現在鎮守薊門,使胡馬不得過陰山一步,連續數年,無大股遊騎超境逞威。


    上次的邊境戰事,是插漢部在遼東被李成梁打的沒脾氣,千裏遊騎過來到薊鎮這裏逞威,後來發覺薊鎮守備森嚴,遼鎮又及時來援,於是大股遊騎立刻調轉馬頭逃走,再不複迴還薊鎮這邊。


    思來想去,倒是自己有點狹隘了。


    他點了點頭,笑道:“英國公這一係已經五代未出京門,不過如果我有機會,會自請到九邊,真的能為國家和百姓做些事情,也不枉這一身本事。”


    “臭小子,本事不大,口氣不小!你的本事麽是不小了,但我心中還有一個明師的人選,現下是不可能,將來看你沒有有機會和造化吧,不過老子會替你早早鼓吹的!”


    吳惟賢聽的十分開心,他一生的誌願無非也就是盡武人的本份,自己再搏一個封妻蔭子,他原本在薊鎮之中,此番被迫離京,其實在長遠來看對他的仕途不算好事,但一想能夠迴到薊鎮,率部殺奴,心中的快意將心腔都充滿了,哪裏還在意將來能不能做到副將,總兵!


    當下在惟功肩膀上重重一拍,哈哈大笑兩聲,竟是就這般大踏步去了。


    “吳叔好走,珍重……”


    張惟功在他身邊,叉手躬身,待吳惟賢走的蹤影不見時,這才又重新直起腰來。


    “戚帥的部將,若都是如此,也怪不得戚家軍能名滿天下。”


    吳惟賢走後,惟功心中仍然十分激蕩,這些天來,授藝之恩德當然終生不忘,而吳惟賢此番贈弓之恩,也是叫他感念頗深。


    至於薊鎮將領的忠義,也是從吳惟賢一個人身上,就能看出不少來。


    想起在京師的這些天,不管是坊間百姓還是秀才生員,或是僧道之流,更不得勳戚文官,提起軍人,便是鄙夷輕視,哪怕是位至總兵,在人家眼中也是不如一個小小的秀才更令人想親近和信任,惟功的想法原本也是和大眾相差不多,他雖不歧視軍人,但對大明的邊軍也缺乏好感,特別是在知道邊軍確實多以無賴奸徒充斥其中之後,就更談不上什麽認同了。


    但在此時,感受到薊鎮邊軍將領的真正的愛國情報之時,他堅冰一般的心田,也是悄然出現了裂痕。


    “不過吳大叔這家夥真是有錢啊……”


    在感動的同時,惟功心裏也是小有疑惑,薊鎮的將領這麽有錢麽,七叔是三品都指揮日子過的緊巴巴的,當然象七叔這樣能自製不喝兵血不占役的畢竟是少數,不過京營將領就算全套花活全用上,一年收益不過幾百上千兩,叫他們將價值百兩黃金的寶貝隨隨便便就送人,似乎也真是不大可能啊……


    “你吳叔走了?”


    迴到上房,七叔七嬸已經對坐好了,中間的桌上是兩個打開的食盒,是羊肉巴子和鴨子兩樣,這是從大廚房拎來的,這小院中人,七叔七嬸和惟功是有份例銀子的,隻是向來沒有到手,不過飯食是沒有人克扣,每天由粗使小廝來興兒和丫鬟春梅輪流去挑來,也是分主人和仆人兩個檔次。


    別的房裏,哪怕是大丫鬟都不肯吃大廚房的飯菜,大鍋菜早早做出來保溫,等上桌時味道全無,十分難吃,但惟功每日運動量極大,雖是少年,但胃口不在成人之下,就算是大廚房的溫火菜,他也是吃的十分香甜。


    此時撈起整鴨,一邊大嚼鴨腿,一邊對著七叔含糊道:“吳叔走了,下次再見,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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