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這一天,天空晦暗,一朵朵黑色的烏雲將天空籠罩著,轎子就停在正東坊的坊門附近,叫遊七的管家已經下馬,伸手打開了轎簾。


    一個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意態從容的步出了大轎。


    轎中似乎是用白銅火盆生著火,所以這男子穿著的隻是夾棉的道袍,頭頂沒有戴帽子,一根玉簪子橫在頭上,束住長發,黑色的網巾籠罩在頭頂,算是簡單的修飾。


    他的身上,沒有什麽值錢的飾物,隻有腰上的束帶上垂著一塊碧綠如春水的翡翠,舍此之外,再無他物。


    但此人一出來,那種睥睨萬方,天下萬物皆在腳下的氣度神情,卻是比天底下最貴重的飾物還要強過百倍千倍萬倍!


    從轎中出來之後,這個中年男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在場的人隻是看了一眼之後,便又都是不約而同的移開目光。


    這個男子,氣場太過強大,太過耀眼,太過叫人無法直視了。


    中等稍高的個頭,年近五十,但身材沒有一點發福的地方,眉目疏郎而不失俊秀,這般年紀,仍然有一點美男子的感覺,可想而知,在年輕時,也是一位長相不俗的美男兒。他的身形挺拔,兩手修飾的毫無瑕疵,衣服是用上等材質的羅和絹所製成,裁剪的十分合體。


    最叫人印象深刻的,無疑就是他的雙眼。


    兩隻眼睛,黑而有神,任何人被這雙眼看上一眼,就會感覺到眼神之中蘊藏著無比深沉的智慧與難以言喻的情感,在此時此刻,在正東坊的坊門附近,在年三十這一天,在這午後的天空之下,所有人都在自家飲酒作樂的時候,這個中年人卻是用飽含悲憫的眼神看向四周,凡塵俗世間的一切,此刻都在他的眼中,而似乎,又都不在他的眼中。


    這其中蘊藏的東西,實在是太深沉博大,一般的人,已經無法理解了。


    換成普通的俗人,在這一天絕不可能出門,更不可能到南城這種下三濫的地方來。


    北京城,東富西貴,南貧北賤。


    北邊,是德勝門附近的幾個坊,做騾馬生意的多,駱駝隊多,那些大皇店,官店,沒有一家在北城,東邊則是崇文門,戎政府街一角,燈市口,全在那裏,皇店多,官店多,巨商多,所以是東富,西貴則是安富坊,小時雍坊,勳舊百官,多住在西城。


    至於南貧,則是說的正陽門外的外城了。北京城興建之初是沒有南城的,南邊是出了正陽門就沒有城牆遮蔽,正陽門和崇文門都是外城門。


    但立國日久,生齒日多,天下就隻有一個京師,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往京師遷移,很快的,就在正陽門到天壇之間的廣大地域聚集起了幾十萬百姓,從英宗正統年間也先入寇時,這些百姓的生命安全就受到嚴重威脅,後來嘉靖年間也有蒙古入寇京師戒嚴之事,沿著南邊增築城牆之事,就在嘉靖年間被完成了。


    新築的南城,包含正東宣南等諸坊,都是原本依城而居的百姓,連內城都住不進去,可想而知是什麽樣的身家了,所謂南貧,正是因此。


    就在中年男子停住轎子,站在坊門處後不久,一大群人急速趕了過來。


    為首的,是戴著方翅烏紗,身著青色官袍,胸前的補子說明這是一個七品文官。


    在其身後,是幾個戴著烏紗,身上繡著**品補服,官服顏色也是嫩草色的佐雜官員。再之後,則是頭戴吏巾,穿著吏員圓領服的小吏們。


    最後,則是頭戴方巾,斜插一根野雞尾羽,身上穿著紅色比甲,腰間束紅色大帶,帶著腰刀的衙役差人。


    除了官府中人之外,尚有數十穿戴各異,也是匆忙趕過來的男子們。


    所有人衣著各異,但顯著一點,便是都帶著焦慮與惶恐的神色,很多人嘴裏帶有很明顯的酒氣,但明顯的,酒是被嚇醒了。


    “下官沈榜,叩見師相大人!”


    “下官王安叩見閣老。”


    “草民楊士及叩見閣老……”


    到了那個中年男子麵前,從七品官員,到普通打扮的百姓,再到吏員,衙差,近百人浩浩蕩蕩趕來,卻都是在轎子之前十步左右地方,一起拜倒跪下,以大禮參拜著那個神態奇偉的中年男子。


    “罷了,都起來吧。”


    中年男子便是當今大明首輔,有天子之師美稱的張居正。他雖然年方五十左右,卻已經在朝為官近三十年,不論是資曆,人望,還是真正施政的手腕,都已經超凡入聖,最少在現階段的大明,他的意誌就是毫無疑問的法律,他的想法,隨時可以轉化為皇帝的詔旨,天下政務,都是他一言而決!


    在高拱去後,張居正為了擺脫嘉靖末年和隆慶年間內閣紛爭不已,內鬥不絕的內耗局麵,不顧人家說自己攬權專擅,在內閣之中,隻有呂調陽一個副手,而呂調陽對他向來唯唯諾諾,從不相抗違坳半句,所以在內閣之中,凡事皆由張居正一言而決,對外,總督巡撫之流,六部尚書,現在多半是張居正的私人,凡重要政務,都可以不經正式渠道,由張居正用私信的方式,布置進行。


    所以他執政這幾年來,地方政務進展的十分順暢,中央各部,也是雷厲風行,一掃嘉靖晚年的頹風,科道言官,被他收拾的幾乎沒有一點雜音,隆慶年間用科道官互相攻訐之法,在這幾年是斷然用不上了。


    這樣已經是權臣的頂峰,哪怕當年嚴嵩用事,嘉靖皇帝還得用一個徐階來牽製,還得作養敢彈劾嚴閣老的科道官,而張居正已經是一手遮天,論起權勢,已經遠在當年的嚴閣老和徐閣老之上了。


    但這還不僅如此,民間傳言,李太後對張居正有異乎尋常的感覺,年幼的小皇帝視張居正為父,事事聽從這位首輔的教導,內廷之中,包括司禮監和東廠,都是在張居正政治盟友馮保太監的管製之下,所以中外合一,張居正雖不是皇帝,但論起實際的權勢和威望,其實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大明皇帝!


    自明初洪武年間朱元璋廢丞相製度以來,怕是他自己也想象不到,有鑒於元行省中樞丞相權力太大的弊端,他廢除丞相製度,並規定後世有敢言複立丞相者,一律誅殺。


    結果他的子孫可沒有朱元璋那變態的政務能力和精力,到朱棣時就已經首創內閣,那時候的內閣更多的象一個秘書組織,大學士也就是秘書,協助皇帝處理政務,與丞相是兩迴事。


    到如今,內閣已經是不折不扣的總領政務,內閣首輔,也被人視為宰相。


    張居正的權勢,也是遠遠超過了當年的李善長和胡惟庸,成為大明曆史上權力最大,威望最高的真宰相!


    令眾人起身後,張居正對趕過來的宛平縣知縣沈榜道:“你叫我師相,是我門生麽?”


    “是,門生是師相恩科取中,先在吏部學習政務,上個月,分發至宛平縣。”


    天底下有兩千餘縣,張居正就是神仙也記不住所有的知縣姓名,不過北京城分宛平和大興兩縣,這兩個縣都是京縣,縣令的品級都是六品,這個沈榜是剛分配過來,品級都還不曾調整,也怪不得張居正對他不大熟悉。


    “今天是年三十,驚動你們,有怨氣否?”


    “不敢,師相位於首輔閣老,尚且不畏辛勞,弟子身為親民官,又怎麽敢畏勞而有怨言呢。”


    “嗯,很好。”


    張居正盯著這個門生看了一眼,對方二十五六年紀,這樣的年紀考中進士,不好也不壞,張居正自己少年時就有神童之稱,十五歲就中舉人,如果不是壓了一榜,二十不到就可以成為翰林。眼前這年輕的知縣中進士時也算年輕,相貌也不俗,新科進士名次在前的,三鼎甲入翰林院,二甲前二十名可以考選庶吉士,其下的分在六部和都察院,不過不一定先授給實職,給予觀政名義,觀政一年之後,再分到各部或是地方。


    這個沈榜,想來是他門生中較為得力的,吏部尚書張瀚是張居正的好友和私人,挑張居正的門生當京縣知縣,便於使喚,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不足為怪。


    因見沈榜衣著有點單薄,這一身官袍當然是棉布的,但深冬時節,又在坊門外,四周無遮無擋,冷風襲來,沈榜就是一陣顫抖,看的出來,他是臨時匆忙趕來,沒有來的及穿上大毛衣裳。


    “唐三,你過來,脫下鬥篷。”


    張居正迴首,令一個隨身護衛脫下自己的鬥篷,送給沈榜。


    沈榜身上發著抖,又是冷,又是感動,連聲道:“這是護衛師相的虎賁之士,學生怎麽敢隨意取用他的鬥篷。”


    “這些人,確實是虎狼之士,但武者與你這樣的親民官比起來,誰重誰輕本閣部還是分的清楚的。一百個身手高明的衛士,在吾眼中,也不及一個東華門唱名誇街的進士!”張居正斜眼看向那個衛士,毫不避諱的說著。


    “多謝師相!”沈榜渾身顫抖著,再次跪下,深深拜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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