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五楹七間的大堂到正門一路打開,男左女右各分昭穆,在樂器聲中,向堂上懸掛的祖先畫像和牌位獻祭行禮。


    這種場合,國公張溶當然是排在第一位,其次是嫡長子張元功,再下來,卻不是張元德,而是一身錦袍,頭戴三梁冠的張惟賢。


    他是以長孫的身份,參與獻祭,所以三獻的主祭就成了張惟賢,在大明,國之大事唯戎唯祀,也就是說一國的大事無非就是打仗和祭祀,換成宗族也是一樣,祭祀祖先的重要意義,遠比現實生活要重要的多。


    張惟賢也不是第一次經曆這種場合,在他捧香上祭之時,恰好路過張惟功身邊,他向惟功展現了一個完美的笑容。


    原本惟功並不引人注意,他沒有戴梁冠,隻是戴著一頂暖帽,站在一群少年子弟中間,光以衣著來看,並不算出挑。


    但張惟賢這麽一致意,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惟功。


    與風度翩翩的張惟賢相比,惟功居然也並不落下風。長身玉立,神態自惹,落落大方,張惟賢微笑的同時,惟功也是向他微笑致意。


    兄弟兩人,相差年紀並不算小,惟功的表現,叫不少人小小的吃了一驚。


    張惟賢心中暗自後悔,憑白叫這小子在全族麵前露了一臉。


    待祖孫三代都獻祭完畢後,一年一場的大事就算完結,宣布禮成後,在場不分男女老少,都是齊齊鬆了口氣。


    “待會都用了飯再走吧,家戲也聽得,大家一年一聚,不要客氣生份了。”


    此次進來的不止是平時在府裏的,別府分居的宗族中人也是都進來了。國公府已經傳承百年,不可能曆代子孫都住在府裏,每一代都是大宗留著,當世的小宗也留,再下一世,就可搬府別居,自成一脈。


    百年之下,英國公這一脈開枝散葉,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家了,當然絕不可能都住在國公府裏。


    祭祀完事,張溶便請大家留下,府中早就準備了幾十桌酒席,還養著家戲班子,過年圖個熱鬧,當然是要請這些親戚都留下。


    看到眼前的情形,惟功眼中突然浮現出紅樓夢中的情形,看來古代的勳戚世家,在很多方麵是相似的,幾乎沒有太大的差別。


    酒宴早就準備好了,排席是按宗族中的排行預先排好的,惟功和一群惟字輩的小兄弟們排在一起,小孩子一多就熱鬧的很,沒過一會,就吵的他頭疼。


    待戲班子上來,第一出就是極熱鬧的打戲,幾十個小猴子在舞台之間不停的翻滾著,鑼鼓打的喧天響,更是吵鬧不堪。


    惟功一時便想離開,正看著離開的路徑,突然見到張元功在擺酒的軒台之後的花園小徑上,正在向自己招手。


    他原本就想離開,此時自是有了借口,當下便擠了出來。


    到了張元功跟前,惟功猶豫了一下,還是施禮道:“見過大伯。”


    張元功臉抽搐了一下,卻也無可奈何,隻得答道:“小五不要多禮了。”緊接著,他的臉上倒露出歡喜的神情,笑著道:“你習武強身是件好事,隻是這半年多來是自己摸索著練,怕是成效不是很好罷?”


    “略有小成,但距離想要的成果,自然是差的遠。”


    惟功說話這麽老氣橫秋,張元功也頗感無奈,他隻得長話短說道:“這件事我一直很關切,但京營中老實說也挑不出幾個身手好的。民間倒有一些知名的,但我們這樣的人家地方,斷然不能將那些人帶到府裏來,太爺也不會允許。所以,拖延至今。好在,前一陣薊鎮有一個將軍奉調入京營協同練兵,要呆個一兩年也未可知,我想,他當你的老師,應該是滿夠格了。”


    惟功聽的心中一跳,忙問道:“是不是吳遊擊吳將軍?”


    “正是他了。”張元功嗬嗬一笑,答說道:“原來我求他,他雖不直接迴絕,但也是很為難的樣子。管自我替你吹的天花亂墜,這廝總不肯痛快答應。前日,他見了我,倒是一口就答允下來,但說不做你的老師,不收徒,隻算是替我教導子弟,等過幾日他來了,你叫他一聲吳叔父便是了。”


    吳惟賢的身手,在惟功看來應該不在那個陶將軍之下,張元功帶來的消息,令得他狂喜!


    “嗬嗬,就知道你必定歡喜的。”張元功看著惟功的表現,心中頗感安慰,他嘴唇囁嚅了幾句,最終卻又道:“吳將軍是少年從軍,跟著戚帥二十年了,其間殺人無算,他身上有殺氣,也是耿直武人,在他手上,你若吃不得辛苦,此時早些迴絕人家還更好些。”


    “大伯放心,些許辛苦,我還不曾放在心上。”


    “嗯,如此便好。”


    張元功歎息一聲,背負著雙手,又施施然迴自己的席麵中去了。


    他這麽一走,惟功卻平靜不下來了。對張元功的情意和關切,他當然有些感動,但心中更多的還是激動。


    自山村驚變,他的毅力和恆心,都因為一種情緒而左右著,但在今日之前,一直沒有破局的辦法。


    自己再苦練,不得其門而入,也是毫無用處。他又不是佛家五祖那樣天生有慧根的人物,能夠自己成就不朽的功業。


    張元功此次施以的援手,令得他可以劈破旁門,終得進入名山的路徑,惟功心中的興奮之情,又豈能用言語來表達萬一?


    情緒激動時,他忍不住低聲吟道:“男兒當殺人,殺人不留情,千秋不朽業,盡在殺人中!”雖然這後世的詩十分平實,惟功是偶然看到,當時不以為意,但在此時此刻,惟有這幾句直白而酣暢淋漓的話,才能宣泄出他壓抑很久的情緒!


    ……


    英國公張府闔府祭祀祖先,慶賀新年之時,整個北京城也是在一種祥和歡慶的感覺之中。


    明年就是萬曆三年,對普通百姓來說,萬曆年和嘉靖年還是有很大不同。


    嘉靖年間,現在的海內名臣海瑞在奏折中的話罵的很解氣,也很中肯,嘉靖嘉靖,也就是“家淨”的意思,家家戶戶,都把日子過的海落河幹,幹幹淨淨!


    俺答犯邊,倭寇內犯,都是嘉靖年間的事,雖是慢慢平息,但帶來的創痛卻不是一時半會能愈合的。而民間財富,在曆次大兵戎和多次災荒之間,也被消耗一空,官府漸漸積弊從生,修路治河諸事不理,貪汙**之風盛行,特別是嚴閣老執政的近二十年間,百官的銳氣和民間的財富一樣,漸漸都被蒸發幹淨,海瑞的痛罵,流傳民間,自是叫百姓們感覺十分痛快,而百官營救,甚至是嘉靖不曾立殺海瑞,也是因奏疏中一些東西確實打動了他。


    嘉靖之後,隆慶皇帝即位後,高拱執政,這個河南老倌脾氣又衝又硬,做了不少撥亂反正的功夫,等到高拱下野,張居正執政之後,這幾年來,大明各地風調雨順,官吏奉職唯謹,國庫漸漸充盈,天下已經又是漸複盛世之感!


    如果從天空俯瞰這座雄偉的城池,就能發覺,從皇城宮室到勳戚權貴,再到普通的百姓之家,到處都是祥和喜氣,到處都是在飲酒歡慶的人們,不論是富貴或貧窮,在這一天,闔家歡聚,祭祀祖先,飲宴同樂。


    在街麵上行走的人們,在這一天無疑是無比孤寂的。他們要麽是神色焦急,憤怒,要麽就是惶恐,傷心,這時候在外不能歸家的,要麽是討債的,要麽便是躲債的。


    三節時清債是大明商家的傳統,不論是賒欠油鹽醬醋茶,或是布匹,甚至是小孩兒吃的糖豆兒零食,平時能賒欠盡管賒,隻有在年三十這一天,討債清帳,到了初一,就是新的賬簿子立起來了。


    在這一天不能清帳的人,隻能躲在外頭,任憑自己家的門板被人敲的啪啪響,自己這一家之主卻是當縮頭烏龜。


    “讓開,好死不死去投南池子去,在這裏磨旋個什麽勁!”


    在城南的正東坊裏頭,一隊轎夫抬著八人抬的綠呢大轎,前頭四匹頂馬,上頭騎坐的都是明盔亮甲護衛,轎子兩側,十餘騎校尉按刀護衛兩邊,轎子後頭,也有五六騎緊緊跟隨,一抬大轎,居然有二十幾個帶刀束甲的護衛,這樣的威風,在京城裏是難以想象!


    地方官,有各色虎頭牌,什麽肅靜迴避四品黃堂進士及第中順大夫都寫在上頭,但在京城,除了皇帝能用儀仗出行外,哪怕就是公爵侯爵,出門時也是得靜悄悄的,不能太講排場。


    在京師,稍有不慎就犯忌諱,想講官體威風,求外放吧。


    眼前這位,卻是毫無顧忌,他的部下,看到有幾個人在路中間失魂落魄的走著,上前便是一鞭子抽過去!


    鞭花在高處炸響,動手的人身手利落,勁力很大,腰身在馬上絲毫不晃,光是揮鞭的動作就是這麽彪悍勁厲,這些護衛,可想而知是有什麽樣的身手。


    “遊七,叫他們住手。”


    “是,老爺。”


    大轎邊上,有一個中年人,管家打扮,身著小帽青衣,長相卻是不俗,甚至能用儀表堂堂來形容,在他的製止之下,武官們收迴鞭子,將人趕走了事。


    “停轎!”


    轎中人再次出聲,轎夫們電打了一樣,立刻停住腳步,八個健壯漢子,動作整齊劃一,光是這一手功夫,就不知道練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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