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公子雖有矜持之態,邀請雪汀入席說了一番,可他並不話多,吃飯無聲,並不再處處炫耀那菜式湯食的珍貴難得,更不再像嚐梨之初意作考試了。


    顯然,他已認定了雪汀是同路人,且是同等身份人,再作炫耀,反而就是他小家子氣了。


    兩人同食,阿冪並不同桌,而那位淡紅衫子的幸枝,則一直站在旁邊服侍,始終含著柔媚笑容,觀察著青年公子的進餐狀況,有時為他挾菜,有時為他擦拭,有時適時奉上一盅甜酒,總之是麵麵俱到。


    她雖是侍女的身份,可看起來與崔三公子神情親密,有些時候,頗有些耳鬢廝磨的親密狀。


    崔三公子表情雖冷,對她明顯也很不錯,有時把好菜專程挾到她麵前的碟子裏,道:“這個還好。”幸枝便眉眼溫柔地立於桌側吃下那口菜。


    雪汀看得暗暗有點嘀咕,不禁想起了家中的紅台。


    紅台是她來到鎬陽後第一個大丫鬟,後來她倆關係一直很好。雪汀從不擺架子,常常扯著紅台、灑錦這些丫頭同桌進食,剛開始她們不習慣,但到了現在,早已甘之如飴。


    論平等,雪汀是第一位的,可象這樣眉動目傳的知心密意,雪汀自問可沒有崔公子這等福分。


    這幸枝明明白白的不止是他侍婢身份,隻怕早就收入房中了。


    收房的丫鬟,出門時還拋不下,可見平時有多寵愛。


    而且剛才雪汀觀察到,這幸枝在那個車隊裏,絕對沒有騎馬,旁邊有輛華麗麗的車子,她途中顯是坐車的。


    她的打扮,雪汀一眼看出來,絕非中州裝束,但也不象雪汀常見那種蠻族的上衣下袍的左襟服式,倒是有些象東方渡海某些國家的衣服式樣,這幸枝隻怕是來自於瀛洲、方丈那樣海中島國。


    為了吃個梨子,北至界山,找個小蜜,渡海越波。


    皇家擁有四海之富,因之天下成了各家追逐最大化利益的那頭麋鹿,卻未曾想到,就連不過是中州名門的四大家,也能舉動間有此財勢。


    也難怪,真實的曆史上,君權與高官,總是相互敵對和矛盾,因為沒有一個皇帝,能甘心眼巴巴瞧著權臣之家的崛起,甚而一手遮天,蓋過乃至取代了君權。


    雪汀默默地想著,她的神思,不禁又一次飄向了遙遠的南方,她所完全陌生的南方。那裏,倒底是怎樣的一個分治結構呢?


    她雖曾在史書上看到過近似的朝代,可是史書寥寥幾筆的記錄,和真實的活色生香,那是相差得太遠了。


    青年公子用餐中間,極少說話,講究的是食不語的哲學,而他動箸動勺,更是沒有半點碰撞的響動,顯示了良好的教養。


    滿桌間隻有幸枝不時低低柔婉的聲音,以及偶爾傳出的細微雜聲,但氣氛絕不壓迫,崔三公子進食氣定神閑,動作態度異常嫻雅,無可挑剔。


    雪汀雖不見得像他那樣嚴格遵守食不語原則,但她自來滄浪,見過無數大場麵,區區一位青年公子的豪闊排場,哪裏放在心上,她也是用餐用得極其自然。


    在這個過程中,下麵倒是傳出一點點不和諧的聲息。


    具體來說,是幾匹快馬,還有幾個人。


    阿冪臨窗瞧了一會,隻見那些人到了酒樓之下,下馬之後,那些新來之人,不約而同一個個斂聲屏息起來。


    但這其中有一個人,也甚年輕,看上去身份不低,到了酒館這邊,跨下馬來。


    管家上前,和那人低聲交談了幾句什麽,阿冪聽見,那名管家口稱“公子”,對之非常客氣,顯見得不是自家人,而是一位客人,身份頗高的客人。


    他們對話之後,那管家隨即躬身,引著年輕人進了酒館。


    下麵發出的聲息,上麵已然聽見。幸枝走到樓邊,果見那管家先上樓,說了句“有客”。


    幸枝退迴來,崔三公子聽見了,停箸不食,接過新燙過的手巾,轉頭望見那個年輕人上樓來,他便神態自若地站起,口稱:“李兄。”


    雪汀還在吃,也沒因為有客闖入而停下,隻是略略歪過腦袋,打量來人。


    這上樓來的年輕人約摸二十六七歲,氣宇軒昂,衣著甚是華麗,但以雪汀的眼光來看,衣品頗不如崔公子。


    她心想:“此人姓李,看來是李家人了。”


    年輕人笑容滿麵,迎上前來深深一揖道:“哎呀,我來得不巧了,打擾兄台了。”


    崔三公子神情似笑非笑,道:“哪裏,我已經吃好了。這一路,有勞兄台大義相助,兄弟甚是感激。李兄請坐。”


    那位李姓年輕人一邊遜謝“不敢不敢”,一邊另外尋了副座頭坐下來,哈哈笑道:“兄弟已經吃過飯了,我在這裏等一等,無妨的。崔兄勿以在下為念,請便,請便。”


    說時眼睛不住斜瞟雪汀,稍稍流露出一些驚異的樣子。


    他算是客氣,坐在了另一邊,幸枝早便奉上新酒,這時候親自執壺,為客人斟上一杯酒,笑容婉約道:“李公子請稍坐。”


    李公子點頭一笑,道:“這位定是幸枝姑娘了,好一位紅粉佳人。”


    幸枝微露羞赧之色,萬福後退在一邊。


    那李公子自斟自飲,倒也頗為瀟灑。


    崔三公子略為再進了兩口,眼見雪汀吃得差不多了,他才示意把殘盤撤下。這個過程中,始終是從容不迫,並不會因為有了外人而顯得匆促,但也並不失禮於李公子。


    李公子先是打量雪汀,後來又瞧見阿冪,由不得專注凝眸。


    崔三公子解釋道:“這兩位也是在下新識的朋友,這位姑娘姓鍾。”


    李公子點點頭,能看出來,他所注意的還是在於雪汀無瑕的容貌,對於其他沒怎麽在意。


    這邊撤下了席麵,崔公子又慢慢和李公子聊了兩句,不外乎是此地風光和路上行程之類,眼見得幾名家丁,押著一個人上樓來。


    崔三公子見到這個被押上來的人,卻是連原有的一絲笑意亦然不見,目中頓成冰雪之色,冷冷地向著那人,一言不發。


    那人約摸三十來歲年紀,一看就是很精幹的模樣,但此時臉上帶血,身上帶傷,衣服也掛落了好幾個地方,被押著跪下來,垂頭喪氣。


    那管家一皺眉頭,狠狠向其背後踢了一腳,冷笑道:“到了這裏,你還想怎麽樣?我看你強得到底?”


    崔三公子漂亮的丹鳳眼不帶一絲感情,微抬手,製止了管家帶有懲罰性的舉止,冷冰冰道:“袁七哥,為了你我直追上三千裏,你也算是第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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