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是手下敗將,而他的眼神,仍然流連在棋局之上,伸出手來,一連撤迴了對方剛才走至劣勢的五步棋,重下一子,說道:“如果剛才是這麽走的,之前想到過的招數,可就都沒用了啊,那麽我又該怎麽下呢?”


    他反正也已是下遍棋院無敵手,這會兒讓他一個人自己和自己下就算了,被他殺得麵色如土的對手隻是沒好氣地瞪著他。


    自名曾玉的年輕人思索一時,下了一招,然後再替對手走了一步。


    氣喘籲籲從國師府趕迴來的君靖風就看到這麽自娛自樂的一幕,氣得撫額:“噯,十六叔,這就是你說的,閉嘴,安靜,低調,乖乖兒的?”


    曾玉含著笑的眼睛望了望他:“小靖兒啊,你迴來了。唔,你去哪兒了,要不咱倆下一局?”


    君靖風一個趔趄,呻吟道:“十六叔,你又犯癡症了麽?”


    這個十六叔,哪都好,學識淵博,機變無雙,被譽為宗氏家族百年以來的最出色人才,可就有一點,導致他年近三十歲,卻仍是名不顯揚,位不高達。


    他有癡病。


    平時就人模人樣,當得起什麽君子如玉之類的誇譽。遇上什麽事情,若是入迷起來,那就會輕易犯上癡症。


    比如他愛妻子。他的妻子自幼與人訂婚,對他的示愛冷若冰霜,他卻鐵了心非卿不娶,天天跑到她的窗戶底下,跳拓枝舞,拿著琵琶唱哀傷的情歌,一日十二時,刻刻無休止,他妻子一家人都快被他折磨瘋了,最後硬生生被他唱退了女方原訂親事,娶得美人歸。


    又比如他愛姐姐。宗藹若是當世最出眾的才女,但越是有名,自然也越是有人要將她拿來與人相比,可他愛重姐姐,誰和姐姐比,那是萬萬使不得的,聽說誰家出了才女,他就非得死纏爛打追索不休,找出人家一籮筐的缺點,不把人家逼到承認輸給姐姐一大截他就永不言退。


    小時候,他不愛男裝愛女裝,天天扮成女孩兒,去和妓家酒館的風塵女子別苗頭,差點被父親打斷腿都不改其衷。


    他曾發誓要畫百美圖。每日裏上山下鄉,看到個美女就撲上,但其實隻是畫完了就心無邪念,卻欠下不知多少相思債,有幾年天天有上門拿繩子要去吊在他家大門前的姑娘。


    他嗜釣魚。不管到哪裏,都帶著根魚竿,有陣子在洛川上麵持續釣了三個月的魚,家裏的魚吃不完,不得不封幹了一一寄到各家親朋好友嚐遍鮮。


    他愛爬山。為了探索尚無人玩過的深山徑,常常帶著五百個僮仆邊開道邊敞遊,害得當地知縣以為來了強盜,如臨大敵。


    總之,什麽事不能讓他癡迷上,要是癡了……


    君靖風圍著他十六叔左看右瞧,不住發愁:這可不是癡了麽?!


    “十六叔,你這癡得可不是時候啊。”小少年不知愁滋味,也禁不住有些愁眉苦臉了。


    雖然,他們自恃武藝高明,來去方便,可這幹脆大大咧咧的在這裏發上癡了,被人曉得了,露出行藏,就算他們可以腳底抹油跑得快,可是想幹的事情,這麽一擾,就未必幹得成了呀!


    然而,他幹著急沒用,十六叔一門心思都在棋盤上,早就魂遊天外,此身在哪裏恐怕都不記得了,眼裏隻有三十二枚棋子。


    忽然一隻嫩蔥般小手伸過來,二話不說,抹亂了眼前這一局棋。


    十六叔怔了怔,雖說這局棋早就是他自己和自己在下了,可下到這種程度,說什麽也是自己心血,就這麽毀了豈不可惜。


    他有些生氣地抬頭,卻為之一呆。


    麵前少女盈盈而立,俏生生的光影下,宛如一樹簇新的鮮花,任何人見了她,仿佛一時間就到了無垠的天地間,如此清新。


    “你是……”


    君靖風大喜,搶著道:“十六叔,她就是雪汀,象棋就是她發明的!”


    十六叔也是大喜:“好好好,雪汀姑娘來得正好,咱倆下一盤。”


    雪汀一頓,倒是被氣笑了,說道:“我這裏不戰無名之輩,你是什麽人,來自何方,意欲何為?”


    她意在提醒,十六叔卻隻是一怔,迷茫道:“在下曾玉,那個,我就是想下盤棋,哪有這麽多道道?”


    雪汀笑道:“在我棋院下棋有個規矩,你勝了此間所有的高手,需隨我去謹見皇上。”


    在棋院脫穎而出,是會被朝廷取中的,但並沒有被重視到立刻引見皇帝的地步,雪汀這麽說,不過是想把人嚇跑而已。


    畢竟一個南朝人在這裏耀武揚威,沒法收場啊。


    誰知她還是輕估了癡郎的耿耿程度,十六叔聽了,反而眉花眼笑:“見不見皇帝再說,我這不是還沒下贏所有人,我這裏下了幾個時辰,深覺象棋的奧妙無窮,尚可探測幽微,隻是沒個棋力相若的陪我。姑娘你來來,你是發明人,定有許多獨到之處。”


    雪汀深深覺得,她看到君靖風就認定他是個小白癡,顯然,是太低估南朝人的白癡程度了。


    一山更比一山高哪。


    這裏正僵持,忽有人輕輕地說:“我來試一試罷。”


    這時候,早已點起了燭光,但人多,棋室又沒有專門為挑燈夜戰作準備,這燭光雖是點亮了,總嫌室內不是很明亮。


    但這少年緩緩行來,滿室的燭光忽然就仿佛跳了那麽一跳,是明是暗都不重要了。


    因為滿室間的明光,都在他身上。


    少年身著一襲華貴紫衣,氣質雍容,一雙幽幽的紫眸,俊美得不可思議。


    很難確切判斷他的年齡,大約是在十五六歲到二十二三之間;亦是很難判斷他的氣質,倒底是偏於陰柔靡豔的,還是清俊沉穩的。


    他語音低柔,卻自柔婉裏透出幾分決絕乖戾。


    他個子很高,卻有些瘦弱,不象絕大多數異域男子那般擁有一個雄健的體格。


    他的走路不慢,步子卻極輕,宛如天上掠過的流雲,輕悄而無聲。


    他眸間似乎總是隱隱含著一縷不明所以的笑意,這讓他那雙紫眸顯得清淺而明亮,可嘴角微微下沉,似乎揉雜著幾分陰戾之氣。


    雪汀見他來了,倒有三分歡喜。


    這就是剛才她打發人去急喚的救兵,也是目前棋院已知最強的棋手。


    赫連詡。


    雪汀棋力未臻頂尖的地步,但分辨棋力高下還是很有一套的,以她的眼光來看,赫連詡應該是能稱得上國手的水準了。簪纓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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