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羅的話,掐滅我最後一點希望。


    他告訴我說,在這裏賤命不值錢,順著也是一天,逆著也是一天,端看你怎麽過,過好了,錦衣玉食,過不好,嗬嗬……


    我求他讓我做別的營生,他打量我,也不怎樣,就叫我去試試。


    管賬?我沒學過,他這買賣也不許我橫插一腳。


    琴師?這個可行。隻是他這裏的靡靡之音,我沒有聽過,更別說彈奏了。苦苦學了三天,將形容也養得滋潤了些,我忐忑著,換上紅羅給我的湖色輕衫,頭上別了支銀簪,臉上……臉敷了粉唇塗了朱,抱著琴,跟在兩名哥哥身後,進了煙花館的一處小院。


    據說小院的客人來者非富即貴,招待也是最好。


    我看見了熟人。


    ——當然不是某位大人,他一向愛惜羽毛,據說是最早和我爹劃清界限的人。


    是他的管家。


    雖然沒見過幾麵,但我記得他的模樣。


    他身邊一左一右坐著兩個陌生人,膀大腰圓,敞著懷,露著粗黑的護心毛,舉止很粗俗。


    開始很平常,我彈琴,那兩個哥哥陪著陌生人說話。


    他倆年紀比我還小些,但這裏長幼之序不按年齡而是資曆,進門來的新人永遠是弟弟,除非又有新人到來。我目前和另外三個人是最小的。


    彈著靡靡之音,我偷眼望向席上,他們喝喝酒,說說話,撒、撒撒嬌……


    “琴師新來的?”管家沒有點相公,獨自喝酒而已,看我彈完一曲,發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趕緊站起來,低聲道:“我……我叫華燕。”


    大概他早就忘記我曾經是誰了,這樣也好,我尷尬還少些。


    他笑嗬嗬的:“彈得不錯,我敬你一杯。”


    看著他使用過的酒杯,我遲疑。


    他很快拿來一隻空杯,倒酒給我。


    隻一杯酒,喝便……喝了罷。


    然而,隻這一杯酒,我就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穩,壓壞了一桌酒菜。


    手腳無力,動彈不得,神智還是清醒的。


    我看見那兩個漢子推開旁邊的哥哥們、


    我聽見那管家說:“你們收了好處,知道該怎麽辦。可惜我不好南風,不然也輪不到你們。”


    兩隻沾滿酒漬的手伸過來,扯開衣衫。


    一大塊啃剩的骨頭塞到我嘴裏。


    我被翻了個身,上身貼著殘羹剩飯,下麵那處私密的地方一片清涼滑膩……


    然後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兩個人,輪流!


    我連咬舌自盡都做不到。


    便是再駑鈍,我也明白其中有蹊蹺了,管家看著我的眼神十分晦暗不明,聽他說話,這應該不是他的主意,那麽……


    父親,誤交匪類就是這個意思罷。


    他們完了事,在我臉上留下一枚冰冷銅板,哈哈笑著離開了。


    兩位哥哥看我的目光裏也有同情。


    但同情也隻限於“你流血了,好好養養。”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發著燒。


    紅羅過來,歎著氣說:“隨便一杯酒,就這樣狼狽,這還是最簡單的法子,你就入了榖。像你這樣的,在我們這兒死得最快,蠢死的。”


    見我無語,他勸我:“你看,做這行的,無論你如何多才多藝,早晚都得走這一步。做我們這行也不易,必須得有眼色,若是拒絕客人的酒,擾了客人的興致,任哪位發怒,便將你打死也是使得的。莫忘記,你是官奴,說白了,就是過了明路的物件兒,不能算人了。”


    又說:“你年紀偏大,骨骼都硬了,幸好有琴技,不然更難討生活。”


    紅羅看著我,繼續道:“你要是想通了,在這兒呆長遠了,以後做不來這一行,還能教教孩子們,了了當年心願之類。要是折騰,也由你,死了不過是死了,沒人惦著。好歹你爹娘生你出來,不是為了讓你死的。”


    ……


    之後的每一天,我都帶著一點微弱的希望活著。


    我想見——他。


    他從不來煙花館。


    想想,確實這裏不適合他。他最好不要來。


    隻從別人口中得知,他經常去雲夢居、連湘閣、景秀樓等處。


    我也不知道因為他不學上進而難過,還是因為他隻找姑娘而難過。


    但很快我就再也不敢想了。


    因為我連唯一的傍身之計都沒了。


    再然後,我下麵很快廢掉。


    從前院搬到後院,一屋子躺了六個。


    吃食隻有每天晚上一頓稀粥,保證下麵通暢,保證沒力氣尋短見。


    同理,身邊銳利物品半點也不留,隻給一床粗布遮體。


    六個人互相監督,如果又一個出事,別人連坐,三天不給粥。


    所以我們都沒法尋死,每天半死不活趴在床上,等著小廝領人來,用後麵、用嘴做那些事情。


    不記年月。


    直到——


    那個白天,我正瞌睡著,眼前投下一片黑影。


    連抬眼看看的心思都被消磨盡了,我稍微動動,從側臥變成趴伏,表示自己活著。


    表示自己可以……被使用。


    至於蔽體的粗布,他願意拉開就拉開,不願意就那樣罷。


    一隻手伸過來,擦了擦我的臉。


    隨即開始發抖。


    我錯愕抬頭,這——風塵仆仆,滿麵滄桑,老淚縱橫的人,是王叔叔。


    他不顧醃臢,抱著我大哭。


    “尋了你兩年多,終於找到你了,你且再忍忍,再忍忍啊,我去籌銀子贖你!”


    我目瞪口呆。


    他將全身上下都掏個遍,捧著一把銅板和銀票,跟小廝說這個人他要包下幾天,再請郎中過來給看看。


    紅羅聞訊也趕了來,先是恭喜我,後來邀了王叔叔出去,商量我的價錢。


    過了很久,王叔叔一臉鄭重地走到我跟前,再三告訴我堅持住,他最多一個月就迴來。


    大家都向我道喜,當然,也有些惡意目光,不過這對我已無關痛癢。


    我還能看見他,即使知道他不會喜歡我甚至厭惡我,但,我還能看著他。


    ——如果我真的能被贖出去的話。


    我努力活著。


    一個月很快過去。


    王叔叔沒有來。


    三天、七天、一旬,又一個月很快過去。


    銀錢早花盡了,待遇也恢複到之前的慘狀。


    然而,王叔叔依然沒有來。


    紅羅小心翼翼告訴我,進門容易出去難,大概對方湊不全銀子,勸我想開點。


    我,還有什麽想不開的。即便是我猜到紅羅和管家之間的幹係,又能如何。


    很平靜接受現實,我活著,父親要我活著。


    王叔叔也要我活著。


    又過了三個月,漸漸嚴冬臨近。


    生意漸漸少了,相應之下,待遇更加慘不忍睹,粥裏開始帶著冰碴。


    同屋的已經有兩個人沒撐住,悄無聲息地死在床上。


    早上給粥的時候,他倆很久都不動一下,躺著節省體力,我們並不知道他倆死了。直到晚上,粥都沒有動過,我發覺不對,沒有力氣唿喊,等小廝進來讓他查看,才發現。


    他倆就在我相鄰的床上。


    我和其餘三個活著的,把他倆當天的粥分掉了。


    當做陪著屍體一天的補償。


    缺衣少食,我的肋骨能把自己咯醒,大概身上瘦的隻剩一把骨頭架子,生意愈發不好做。每天躺在四麵漏風的屋子裏,身下是冷冰冰的床,大概,今年便是鬼門關了罷。


    我迷迷糊糊,聽到外麵一陣喧嘩。


    小廝推開房門跑進屋,帶起一陣寒氣:“華燕,華燕,恭喜!恭喜!”


    我從裹成一團的粗布中間探出頭來。


    “有人來贖你了!趕緊起來梳洗!”


    我把頭縮迴去,定然是今日睡糊塗了,夢還沒醒。


    要不然就是我發著熱,眼中全是虛幻。


    看來這個年,真的過不去……了?


    直到我被兩個小廝架著進了浴桶,才發覺情況不對。


    紅羅笑吟吟遞給我一碗糖水雞蛋:“恭喜華燕了。”


    我努力轉著腦筋:“嗯?”


    “雖然老王先生沒來,但小王先生到了。”紅羅眉眼彎彎,“總算是有心,華燕,我說過什麽來?人活著,就有盼頭不是?嗯?華燕?華燕?”


    ——小王先生?!


    我呆若木雞,滿心都是這四個字!


    “小王先生……是哪位?”我慢慢重複一遍,嗓子就算剛剛潤過喉嚨,也依然啞的厲害。


    “就是老王先生之子,單名一個謝字。”


    我合上眼睛,這是讓我在臨死前了一樁心願麽。


    他一身素服,冷冷淡淡站在煙花館大堂之上。


    瘦了,高了,眉眼長開了。


    且眉眼間,是我預料之中的厭惡不耐,和,震驚。


    我裹著夾衣,拄著拐杖,看見他的模樣,再走不動一步。


    “燕華?”他皺眉問。


    我動動嘴唇,說不出話來。


    “你是燕華?你聾了?”他揚聲問,上下打量著我。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想在他麵前站直一點,想把難看的手指藏起來,想……


    “你什麽意思?啊?愣著幹嘛?傻了?還不快點跟我迴去,嫌不夠丟臉嗎?混成這個德性,你怎麽還不死呢?你——你還能幹活嗎?別迴來到家就死了。”他上來就一連串質問砸下來,托著下巴咂咂嘴,“真不知道我爹為什麽拚著老命找你,還死乞白賴買你……”


    “王叔叔他……”


    “他死了。”他臉色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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