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謝是個打太極的高手,既然彭偉願意砸銀子,隻求快快給他診治,王謝便出了個方子,要他先消去一身油脂,調理好身體,一個半月以後過來。這樣也不妨礙排著隊苦苦等候的求醫者。


    咳,神醫的名頭還是很好用的,況且王大少並非紙上談兵,身體肥胖雖然看著富態,確實對某些功能有所妨礙。


    不過這並不要緊。


    要緊的是送走彭偉,一家人用晚飯時,兩個人都暗暗觀察燕華的神情舉止。王謝白天見過燕華驚懼慌張,裴迴晚上見過燕華欲言又止,都曉得彭偉勾起了燕華舊事,不敢打聽,隻能小心翼翼看對方臉色,拿出笑話趣事來排解——當然,裴迴嘴快,先把自己敲竹杠打秋風講了一遍,而後又獻寶的掏出小銀塊兒:“哥,後天就是端陽,我叫一桌酒席來大家熱鬧一下!而且,我還會包粽子!豆沙的小棗的都會!”


    王謝打蛇隨棍上:“那我去搬一些時新果品,應季花卉,艾葉。前日已經泡了些雄黃酒。”還有五色草,用以煎蘭湯沐浴,這個私房話等迴房再說。


    燕華端著碗,碗裏照例被王謝夾得葷素搭配,滿滿當當,他哪能不知這兩個人是為逗自己開懷,要是隻說自己沒事兒,估計麵前這二人也放不下心來。想了一想,給裴迴布了一筷子肉,又給王謝夾了一筷,主動笑道:“這位彭公子,倒是喜歡做冤大頭,當年便是如此,今日一見依然沒變。”


    裴迴不知何意,沒敢接話,王謝心中不由一動,樂道:“燕華的意思是,這是個大金主兒,可以狠狠敲一杠子?”


    “他人有些附庸風雅,也有些心計,但還是比較和氣。”


    “和氣?”裴迴抖了抖,“他有心計是真的,又要用銀子砸,又要嚇唬我,又要找我要排在他前麵病人的住所,真不明白為什麽。他還叫兩個女孩子攔著我,自己去翻櫃台,還好重要的都不在醫館裏。”


    “我猜出一點。”燕華想想,“他想用銀子跟人家換,以便插隊。”


    “人家不同意呢?”


    燕華不急不慢:“現在排著的都不是急病。若我用這麽多銀子,換你錯後一天,行不行?這樣往前一家接一家砸銀子,他就換到最前麵了。”


    “可是這裏麵也一定有不在乎銀子的啊。”


    “所以他隻是‘有些心計’,肯小打小鬧一番,但是做不出大動作。”燕華解釋,“相處還算容易。我聽他說一些詩句,也很有趣。一個生意人,喜歡聽琴吟詩,在這上麵沒少下功夫,隻可惜為了銀子奉承他的還是多數。”頓了一頓,微微笑道,“這樣人我遇到不少,種種笑話,以後得空講給你們聽。”


    裴迴望向王謝,意思是問,看哥這個樣子,有事還是沒事?強顏歡笑還是釋懷坦然?


    王謝挑眉,迴一個笑容,口裏應著:“那好,明天有了酒席,有了花果,可就差一個說書人了。”


    “若要應景說書,不如燕華毛遂自薦,再講講端陽?”


    “好啊好啊!”裴迴率先應和。


    一旁的小王康,也應景的哼哼唧唧起來:“……好……好……”


    夜了,燕華安置小王康,給他活動小手小腳,然後蓋好被子。


    王謝吹熄蠟燭,上了床,習慣性把手伸進對方被子裏,被反手握住後,往自己這邊拉了拉,捉著手指頭,逐一按揉——這是每日功課。


    將粘連經年的筋脈一點點揉開,不是不疼的,燕華很能忍,又知道是治療,疼得緊了不過嘴裏咬塊手巾。到是王謝,偶爾過不去自己這道坎兒,揉著揉著就變成燕華安慰他了,再後來燕華就主動提出熄燈之後再揉,看不清臉色,少爺師父比較能下得去手。


    “燕華,我覺得,你似乎不大一樣。”


    “少爺,燕華哪裏不一樣?”


    “今日白天與晚上。那時候你明明很害怕。”


    “過去的燕華,少爺不嫌棄,日後的燕華,又怎麽會讓少爺為難。”燕華側躺,對著王謝的方向,紅著臉,微笑,“想開了去麵對,起初可能艱難,習慣了就不覺得。因為少爺說過,要和燕華長長久久在一起,是不是?”


    ——這才是燕華,真實的燕華!


    王謝“嗷”了一聲:“我想親親你。”話是這麽說著,嘴已經拱過去了。


    燕華聽得出他語氣中的欣喜,把臉湊上給他親。


    不過……怎麽又往下親到脖頸了……可別吮了,萬一留什麽痕跡……要不,再穿幾日高領或是貼個膏藥……


    不過次日王謝險些沒有心思過這個端陽節。


    因為就在那一夜,走水了。


    不是王宅,而是蘇家,疊翠坊的蘇家。


    也就是蘇文裔全家,燒成一片白地。


    “你說什麽!”


    “昨晚,蘇家突然有人喊走水了,大家起身救火,火勢已經很大,隻逃出了兩個小廝。”


    王謝聽到雷衍水遣小柱子傳過來的信之後手腳冰冷。昨天下午他還過去蘇家,跟蘇掌櫃聊天,給蘇文裔針灸。對方受傷的右臂漸漸恢複知覺,可以活動手指,下半身也有感知覺,他估計一年以後蘇文裔都可以站立行走!


    ——費盡心力救迴的蘇文裔,竟然死了?!


    王謝愣了隻一瞬,立刻拔腿往蘇家奔去,跑出半條街才想起雇輛車。


    還未到蘇家所在,已經嗅到焦臭的氣味。


    蘇家院牆一片焦黑,周圍站著五六個衙役,圍著蘇家還有首飾鋪的師傅們,一個個愁眉苦臉。這一片的裏正——他在蘇家見過的——愁眉苦臉正往外走,身旁也是見過一麵的,裏正友人劉長業。


    王謝趕忙迎上去,先道聲辛苦,隨即擔心地道:“蘇家……人還在?”這話一出口,他就明白問的有些急躁,眾目睽睽之下,這種事不好宣揚,忙又道,“我一直給蘇少掌櫃治傷,聽見這邊出事了,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裏正看向他,自然認識這位大夫兼少爺,歎口氣,跟劉長業使了個眼色:“捕頭還在裏麵,我先去衙裏報備,請仵作和僧道,召集苦主,長業跟謝少爺說說罷。”


    仵作檢驗屍體,僧道超度亡靈。王謝聽著就明白定是出了人命,心下咯噔一聲又沉了幾分。


    劉長業麵色也不甚好,看看左近無人,才低聲道:“雖說蘇家獨門獨院,左鄰右舍還是受了波及,所幸夜間無風,若昨晚起場大風,這一條巷子五六戶人家可就……”


    王謝緩了緩,覺出有些不對,劉長業和裏正一路,可以去查驗,而他自己並非裏正,更非公門中人,自然無權貿然進去察看,但是劉長業肯對幾乎等同於一個外人的他說這些?


    劉長業卻將聲音壓了又壓:“箱子裏那個人,王大夫可還記得?”


    王謝唿吸停了一瞬:“是那個,曾經指使人傷了蘇少掌櫃,後來被斷臂割舌,留在蘇家的男人?”


    “他的屍體,在蘇少掌櫃臥房內,而且沒有頭顱。”


    王謝皺眉。


    “那裏還有另外三具屍體。因為那人沒有雙臂,我才能辨認出來,其餘的屍身,兩女一男,都不好分辨誰對誰。”劉長業繼續道,“臥房燒毀的也最嚴重。”


    王謝啞然,三具屍體?都是誰?


    “蹊蹺。”忽然身後有人搭話,聲音低沉,簡短有力。


    迴頭,王謝仿佛看到一隻“熊”——他自覺已經算堂堂八尺男兒了,這人比他生生高出兩個頭,寬出兩個肩膀,肌肉塊把一身官服撐得鼓鼓欲裂,麵目黝黑,然而相貌……眉端眼正,鼻直口方,一副虯髯,望去儀表堂堂。


    “這位是司馬捕頭。”劉長業忙引薦,“這位是王神醫。”


    “在下王謝,表字重芳。”王謝拱手為禮。


    “司馬弓。”那人也一拱手,說話很直接,“久仰久仰,失禮了,我正有些事想詢問王神醫。”


    “神醫當不起,喚我王謝即可,捕頭請講。”


    “王大夫的居所,可是朱雀巷?”


    “不錯。”


    “朱雀巷至此,有半城之遠,蘇家大火剛熄,王大夫就來到此處,卻是為何?”這話明著質疑,目光犀利,盯著對方神色,捕捉每一絲變化。


    王謝也不惱,跟捕快打交道他也不是一迴半迴,曉得這是公門中人通病——懷疑一切。


    “我夜間睡得死,清早起來,聽見街頭巷尾都說這邊起火。蘇少掌櫃的病一直是我安排照管,怕他因此受驚,或情急之下匆忙移動,受到什麽傷害,於是趕緊過來看看,誰知竟然就是他家。”


    司馬弓打量王謝一番,轉頭望向劉長業,後者點頭道:“我見識過王大夫醫術。”


    司馬弓又盯著王謝看了一會,他閱人無數,見後者目光一片坦然,又帶著點緊張,神情卻沒有惶恐或掩飾,才道:“事體重大,一時無果,王大夫先迴罷,若需相助,請勿推辭。”


    王謝聽得懂他的意思,無非是現在不能說,可能以後有必要,還會用上自己,他便拱手:“那便不打擾司馬捕頭了,無論如何,倘有蘇少掌櫃消息,還請告知。”


    慢慢往迴走,想著蘇文裔臥房內三具不知身份的屍體……王謝有些惴惴,難道說蘇文裔果然難逃此劫?上輩子的他,並不關心一家首飾鋪子起沒起火,死沒死人,如今這陣勢究竟是吉是兇實在難料。


    前世今生神仙鬼怪之說,王謝親身經曆過一遭兒重生,不由不信,可惜沒有那個神通能探知蘇文裔的死因,也不知自己重活迴來這麽一番折騰,究竟是有幹天和,還是毫無建樹。更重要的,自然在於不曉得燕華壽數究竟幾何。


    他心心念念蘇文裔的事,不過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延人壽命,如今這陣勢,卻給了他一棒子。如果說即使他不插手,蘇文裔也能活過來,那麽他做的一切都是順應天意。如果說因為他插手,蘇文裔活過來,而天意卻要對方死,遲早會出個意外將性命收了迴去,以此類推,即使他對燕華好,兩個人安穩過日子,那也抗不過不久的將來燕華慘遭橫死——那他這麽辛苦豈非意義全無?重活這一迴就是要他得償所願然後再次失去?


    王謝魔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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