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恩帶著胡佳出現在海鮮大排檔裏的時候,陳天養已經坐在了餐桌前。桌上擺著十幾個盤子,盤子裏仿佛擺著一整座水族館。


    “來啦?”陳天養朝著孫立恩和胡佳笑了笑,擺手讓兩人坐下。他搓了搓手,指著麵前的盤子介紹道,“這些都是本地特產,漁民們早上剛剛運迴港口的海鮮。尤其是這個,芒果螺。”他指著一盤看上去就比普通花甲大出兩三圈的大花甲道,“三亞這邊的漁民似乎沒有關於貝類的概念,他們管所有的貝殼類都叫螺。不過味道確實不錯,嚐嚐看?”


    孫立恩帶著難以遏製的笑容坐了下來,他看著桌麵上的豐盛菜色,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劉堂春的大膽預言。


    “五道菜,說明他隻是單純想和你拉近關係,說不定還想要挖你去同德醫院工作。”劉堂春遠在四千裏外,卻早就看穿了陳天養心裏的那點小九九。“八道菜,那是打算通過你傳話給我。要是超過十二道菜,那就是他準備通過你來求我辦事兒了。”


    “小孫呐,其實……”陳天養先和孫立恩以及胡佳吃了兩口菜,然後就一臉難色的開了口,可話還沒說完,孫立恩就把處於通話狀態手機遞了過來。


    “劉主任已經在聽了。”孫立恩笑眯眯的解釋了一句,“您有事兒的話,現在和他說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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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天養的表情很精彩,孫立恩看著也覺得很過癮——眼瞅著一個白胖子變成紅胖子,再從紅胖子變成黑胖子,最後黑胖子重新成為白胖子的過程簡直無比精彩。要不是有狀態欄盯著,孫立恩都要認為陳天養有什麽嚴重的內分泌疾病了。


    “你們這對師徒,真是好算計。”陳天養坐迴了座位上,把孫立恩的手機扔了迴來。他有些不滿的瞪了一眼孫立恩,然後歎了口氣開始搖頭。“劉大挖掘機趁火打劫也是一把好手啊。”


    “您……和劉主任談妥了?”趁火打劫,在這種背景下不見得就是壞事。要“受害者”心甘情願的被打劫,那“犯罪者”就得提出一個無法拒絕的交易才行。


    陳天養笑著點了點頭。“談妥了。我跟他去非洲,幫忙打上兩年下手。等迴來之後,直接去寧遠醫學院。”


    劉堂春的計劃很粗暴也很直接,既然陳天養也麵臨“被參一本”的風險,那就幹脆和自己一起去非洲避避風頭好了。有坦桑尼亞的邀請打底,人道主義外事活動護體,陳天養和自己完成了兩年支援迴國之後,就算得不到什麽助益,至少也能穩穩當當的繼續當醫生給人治病。就憑這一點,劉堂春的邀請就不可能被陳天養拒絕——反正去了非洲也是給人看病,而且迴國之後還能繼續以前的生活,為什麽不呢?


    至於迴國以後去寧遠醫學院任教,那就是劉大挖掘機“趁火打劫”的主要目的了。雖說兩個出國支援的名額都在劉堂春手上,但畢竟整個邀請項目那都是靠宋院長的從中斡旋才能夠存在的。不給宋院長分點好處,老劉自己拿項目做人情這不現實。至於宋院長想要什麽好處嘛……反正沒有一所醫學院會嫌棄自己的二級教授人數太多。更何況還是個為了搶救病人,敢在會議室裏下刀子的狠人——宋院長就喜歡這樣的醫生。


    “對了,老劉讓我跟你說一聲。”看著繼續吃飯毫無壓力的孫立恩,陳天養突然覺得自己牙齒有點癢癢。他咬牙切齒了好一陣才說道,“你和徐醫生一起合作的論文,要趕緊出個初步結果了。至少先把病例報告放出來。”


    孫立恩差點被嘴裏的一口花甲肉嗆死。


    “說起來,我指導學生寫論文也是一把好手。”陳天養笑眯眯的摸了摸身前的塑料桌布,仿佛有些懷念當初折騰自己手下碩士的生涯。“正好這幾天我也沒什麽其他的事情,你們的論文,我正好能給你們出點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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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立恩和胡佳住著的獨立別墅裏,徐有容正和孫立恩坐在餐桌旁看著筆記本電腦的屏幕。桌麵上亂七八糟放著一堆打印出來的文獻和報告,數量之多,甚至徹底遮住了這張能同時供六人使用的餐桌的全部桌麵。


    “這位陳教授……真是同德醫學院的?”徐有容的頭發淩亂不堪,麵前的草稿紙上密密麻麻寫著的內容上覆蓋著同樣密集的熒光筆標記。這些熒光筆標記都是陳天養提出的修改意見點。


    要知道,這還隻是一章簡單的大綱而已。


    “我聽說他是,他的參會證上不是寫著呢麽?”孫立恩瞥了一眼徐有容,同時露出了自己的臉——浮腫,油膩,而且還帶著兩個巨大的眼袋。他看了看徐有容麵前的大綱草稿紙,悲聲道,“大綱列表又被打迴來了?”


    徐有容把手裏的筆往桌子上一扔,隻迴答了兩個字,“是的。”


    “這是第……十九版大綱了吧?”孫立恩使勁抓了抓頭發,好多發絲從他的頭頂飄落了下來。仿佛他的精力,青春,以及……本應該粉紅色的五天參會閑暇也隨著這幾根頭發一樣,飄落在了空氣裏。


    “雖然我覺得陳教授是在找茬,但他的修改意見確實很有用。”徐有容強撐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歎了口氣,“我去洗個澡休息一下,你接著看文獻吧。”說完這句話,徐有容就在孫立恩絕望的眼神中飄然離去,走向了自己住著的那棟別墅。


    “她走了可以,你別停下啊。”陳天養穿著白色浴袍,腳上踩著厚實綿軟的拖鞋,路過一樓餐廳往門外的水道走去。一邊走一邊念叨著,“徐醫生的大綱成果,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的資料搜集詳盡與否。要是第二十版大綱也被我否了,今天晚上你就又要熬夜了哦。”說完之後,陳天養晃悠到了露台上,脫下浴袍和拖鞋,穿著泳褲一躍跳入了水道,激起一陣浪花。


    孫立恩近乎絕望的趴在了鍵盤上麵。他絕望的呻吟著,“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


    事實證明,一名二級教授要折騰起人來,那有的是辦法和手段。而陳天養也用長達三天的時間,結結實實的給孫立恩上了一堂名為“科技論文寫作”的課程。哪怕有霍普金斯大學醫學博士,兼寧遠醫學院二級教授柳平川得意弟子徐有容的協助,孫立恩仍然被折騰的不輕,說真的,孫立恩寧可迴急診室連續值上三個24小時的正班,也不想搜集上三天的文獻資料,在陳天養憋著勁的注視下,孫立恩搜集到的文獻資料不斷被他以“時效性不足”“實驗設計有問題”“資料來源可信度不足”等等原因否決。


    要知道,腦包蟲病本來就是個多發於條件落後的牧區的疾病。而條件落後的牧區,基本就和第三世界國家畫上了等號。這些國家要有充足的醫療條件都是做夢,合格的高質量論文就更罕見了。現在比較多的腦包蟲病論文,主要集中在獸醫研究領域,以及部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版的醫學期刊上。因為是在特定地域流行的傳染病,主流醫學界對於腦包蟲病的研究很少。偶爾能看到的相應文章也隻是一些“罕見報告”。比如從患者腦內取出一個直徑超過10厘米的巨大蟲囊後,患者的正常活動和思維等等神經活動依舊能夠保持近乎正常的水準這類的報告。


    這種病例極為罕見,而且非常震撼——尤其是在看到了患者術後顱腦ct上巨大的空洞之後——但沒什麽卵用。陳雯的情況和他們都不同,在查閱了大量資料後,孫立恩對於陳雯腦子裏的蟲囊大小都保持著非常小體積的現狀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細粒棘球絛蟲棘球蚴進入了陳雯的大腦後,本來應該在免疫係統的攻擊下不斷擴張蟲囊,從而達到隔離自身和免疫係統的目的。但根據孫立恩的猜測,最早進入陳雯腦內的棘球蚴極其幸運或者說極其不幸的鑲入了她的腦垂體附近。第一顆蟲囊擴張並且導致了腦垂體分泌過量激素,而過量的激素反向抑製了陳雯體內的免疫係統活躍水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個時候的陳雯和後來的楊建強一樣,因為免疫係統水平下降而沒有馬上發病。


    而免疫係統活躍水平被抑製下來之後,第一粒蟲囊因為不再受到免疫係統攻擊,從而停止了擴張。而隨後其他進入陳雯顱內的棘球蚴也因此沒有過分擴張。這讓她免於遭受顱內壓力增加等等腦包蟲常見症狀的侵襲。但同時也掩蓋住了包蟲病的特征性症狀。直到大量的激素對她的身體造成了明顯的傷害後,引發一切原因的包蟲囊才被mri檢查發現。


    這種病例的罕見性顯而易見——如果第一粒蟲囊沒有落入腦垂體旁邊,如果它的膨脹不是恰到好處的擠壓到了腦垂體導致激素過量分泌,如果蟲囊根本沒有進入大腦,而是落入了更常見的肝髒或者心髒,這種情況都不可能發生。而這種基本可以被斷言為首次發現的病因同時也決定了不可能有什麽現成的論文供孫立恩參考。


    這還怎麽找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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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息一會吧。”胡佳端著一杯剛泡好的咖啡和一條熱毛巾走了過來,她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孫立恩的臉,“至少先擦擦臉。論文的事情看起來不像是個短期工程,你現在這麽折騰自己也不會有什麽突破性進展吧?”


    “陳教授明天下午就飛首都去找劉老師了。”孫立恩接過胡佳遞來的毛巾,在臉上使勁的揉搓了幾下。“同德醫學院的二級教授全程指導,這種待遇可不多見。既然有這麽好的機會,當然要把握住了才行。”他疊好擦完臉的毛巾,又喝了一大口熱乎乎的咖啡,仿佛喝了一口燒刀子酒似的長出一口氣,“更何況陳教授也不是完全在瞎折騰,至少這三天我學到了很多以前從來沒聽說過的知識。”


    孫立恩不是在逞強,他真的在這段時間收獲不少。大量搜尋資料帶來的必然結果就是大量閱讀各種病例報告。很多孫立恩以前根本沒聽過或者沒想過的病例以及治療手段被他不斷的灌輸到自己大腦裏。動輒幾百甚至上千例的病例總結讓孫立恩對於內分泌疾病,寄生蟲甚至神經外科的知識都有了巨大的變化。有徐有容作為“同學”討論,有陳天養作為指導教師,三天時間裏,孫立恩甚至能夠從以前的兩眼一抹黑,進步到現在的能夠提出假設推測。僅憑這一點,這三天的苦就算沒白吃。


    胡佳歎了口氣,在孫立恩的臉頰上親了一口,“既然這樣,那你加油。”她捧著孫立恩的臉,認真道,“不過你別忘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一個把自己熬出病的醫生可是沒辦法去給病人治病的。”


    孫立恩心頭暖洋洋的,他看著胡佳認真道,“放心吧,我心裏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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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早就說過了,不要用獸醫的報告資料!”陳天養第二十一次否決了徐有容的大綱,雖然這次上麵隻畫了兩條修改意見。他很有些生氣的朝著孫立恩喊道,“用獸醫的記錄去證明人類疾病進程?這份大綱為什麽會被否決掉你心裏沒點數?”


    孫立恩已經過了極度疲憊的階段,現在反常性的精神了起來。他拿著自己手裏的報告據理力爭,“陳雯的病例太罕見,不可能有同樣的報告證明我的關鍵猜測,不用獸醫報告,整段推理就沒有直接證據支撐,這篇論文從根本上就無法成立!”


    陳天養氣極反笑,“沒有證據支持,那就通過詳盡的推理和正確的病理學知識去證明!你以為每一個醫生都是從別人的論文裏找到數據支撐的?”他毫不客氣的戳了戳孫立恩的胸口,“要是大家寫論文都隻會抄資料,那怎麽可能有醫學進步?!”


    孫立恩愣了半天,忽然把手裏的資料都扔迴了桌子上,然後抱頭呻吟道,“我……我忘了還有這一招……”


    “這就是三天課程的最主要內容了。”陳天養忽然笑了起來,他很高興的拍了拍孫立恩的肩膀,“醫學也是科學,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一味的去書本堆裏找證據,那是故步自封的表現。”


    徐有容則再次氣哼哼的扔下了筆,她被陳天養再三命令禁止給孫立恩出主意。結果沒想到的是,孫立恩居然花了這麽長時間,才悟到這個道理。


    “你也別生氣。”陳天養笑嗬嗬的看著徐有容,“這種道理,我告訴他也不會有什麽效果。隻有吃了虧之後,才能有一個深刻的印象。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不過,誰讓他是你的治療組組長呢?”陳天養朝著徐有容擠了擠眼睛,活脫脫一個老頑童的表情。


    他拎起自己的行李箱,朝著兩人揮了揮手,“我去機場了,你們抓緊時間休息一下吧。”東方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陳天養和兩人一起,熬了個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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