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是個很奇怪的東西。有時候,一天中的每一秒似乎都有一年那麽長。而有時候,半個月也不過轉眼而已。


    而孫立恩這些天的經曆,就像是轉了一眼一樣。


    自從值班時間被調整到和周軍一致之後,孫立恩一下就多出了不少空閑時間。不開玩笑,一線醫生突然享受起了三線醫生的值班頻率。從一周六天上班,變成一周上三天班,能夠一下就適應這種變化的人根本不存在。


    隻不過,調整了值班順序,並不意味著孫立恩就能徹底放羊了。每周一三五跟著周軍一起去醫院,二四六日則得去實驗室裏泡著。原本一周還有一天休息日,現在可好,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了。


    孫立恩對這種安排當然是有些不滿意的,換成誰都不會喜歡一周七天,每天都要工作的生活。但孫立恩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直接表達出自己的不滿,原因很簡單——周軍也是這麽幹的。


    孫立恩自己還沒有做過開題報告,也沒有人來告訴他應該研究什麽項目。而周軍作為劉堂春這個實驗室中主管教學的副教授,雖然平時也負責開題。但孫立恩明年才入學,現在整個實驗室裏也實在是沒有能夠交給他的課題項目。


    思來想去,周軍決定先讓孫立恩參與到一個基本已經快完成了的項目中。至少讓孫立恩先初步開始接觸科研項目,逐漸建立起一些經驗。這樣之後再轉入其他的項目裏,孫立恩也不至於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


    “所以你現在主要是搞心肺複蘇方向的研究?”宿舍裏,曹博士和孫立恩坐在客廳裏,麵前的桌子上擺著好幾瓶啤酒。孫立恩朋友圈裏的那條照片已經發出去了半個月,造成的影響可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完的。曹博士實在有些挨不住了——整個實驗室的人都知道他平時惹到女朋友的時候得跪著迴話。因此,曹博士決定請孫立恩喝上一頓,然後威逼利誘他刪掉照片。隻是這個目的似乎早就被他忘在了腦後,他開始對孫立恩參與的項目好奇了起來。


    “我其實就是個打雜的。”孫立恩喝了口啤酒,明天是周日,他不用去醫院值班。所以喝起酒來也沒什麽心理壓力。“徐哥的研究數據基本都收集到手了。我現在的主要工作就是定期給那些被當成研究數據的病人家屬打電話做一下跟訪。”


    徐哥大名徐勝勇,是劉堂春的學生。作為急診醫學心肺複蘇方向的研究生,他研究的課題項目很直接——《急診科心肺複蘇效果及影響因素分析》。


    心髒驟停(ca)是臨床上最危急的情況,當心髒射血功能突然停止,心髒機械活動完全消失的時候,全身血液供應會馬上中斷。而腦部血供中斷10秒左右,就會出現意識喪失。一般認為,心髒跳動停止超過五分鍾,大腦就會遭受到不可逆轉的損傷,停止跳動超過十五分鍾,95%以上的腦組織都會受損。因此,在醫學臨床上,沒有任何一種疾病狀態比心髒驟停更危急,這也是很多危急重症患者臨床上的最後共同通道。而心肺複蘇(cpr)是搶救心髒驟停患者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緊急醫療手段。


    而心髒停搏也並不是單純的“心髒不跳”了而已。從心電圖上分析,心髒停搏一共有四種類型,分別是心室顫動(vf),無脈室性心動過速(vt),無脈電活動(pea)和心髒停搏(asy)。其中vf和vt可以通過除顫進行處理,因此這兩種類型的心髒停搏也稱為可除顫心率。而pea和asy則是非可除顫心率。因此和大部分人所以為的情況不同,並不是所有的心肺複蘇治療中都會用上除顫儀。


    然而,現代cpr技術發展了快半個世紀,可心髒停搏患者的總體死亡率並沒有得到根本改善。根據北美的一項多中心研究報告顯示,他們納入評估的例院外心髒停搏(ohca)患者中,各個中心的出院存活率從3.0%到16.3%不等。而所有中心裏,總共僅有954例(4.6%)的患者能夠存活出院。


    是的,在大規模推行cpr急救知識的北美,醫院外發生心髒停搏的患者裏,大約隻有不到5%的人最後能夠活著出院。而國內的數據統計及其預後比美國更不樂觀,03年的滬市急救中心救治的ohca患者共4166例,院前自主循環恢複(rosc)的一共有143例,而最終存活出院的僅有1例(0.02%)而已。


    影視作品裏那種,心髒不跳了就胸外按壓加人工唿吸,最後帥氣的用電極板往人胸口上一放,通電就能把人救迴來的場麵其實是真正的少數。心肌梗塞導致的室顫(vf)相對來說還算比較容易處理。而各大急診中心掛著的“胸痛中心”,實際上就是專門用來處理急性心肌梗死患者的。


    孫立恩在這段時間裏接觸到的數據其實非常震撼,他在急診幹了兩個多月快三個月了,手頭上接觸過的病人雖然有幾個離世的,但總的來說,都還算有不錯的結果。因此,在看到0.02%的那個數據是,孫立恩的第一反應是“這數據是不是出錯了?”


    但是數據不會說謊,徐勝勇的數據采集自第四中心醫院急診科。整整四年半的研究期間,急診就診患者一共有七十三萬人次,留觀人數一萬三千餘人,搶救患者一萬四千人,搶救比例1.9%;而其中心髒停搏有1936起,占就診患者的2.6‰,搶救患者的13.6%。在研究中,一共有597人被納入了研究,平均年齡在59.5±17.9歲,年齡最大的患者103歲,最小的18歲。


    在第四中心醫院的搶救中,經過心肺複蘇,能夠達到自主恢複循環的站到36.7%,但能夠存活出院的僅有3.2%。cpr最有價值的效果,既具備良好神經功能存活出院的,則僅占到所有研究病例的2.7%。


    597人中僅有16人具備了良好的神經功能存活出院。這就是第四中心醫院,地區最大的急診中心,大急診試點單位在過去四年的成績。至於那些沒有被納入研究的,除了十幾個年齡小於18歲,因為不符合道德倫理審查而被排除之外,大部分患者都在家屬拒絕搶救,或者心髒停搏後主動出院。可以推測他們的結局基本均為死亡。也就是說,過去四年中,約有1900人因為心髒停搏被送入第四中心醫院搶救,其中16人能夠不依靠他人幫助完成吃飯穿衣上廁所等活動出院,另外三人雖然存活了下來,但仍然帶著嚴重的神經損傷。


    cpr真的有必要麽?孫立恩看著自己手裏的數據,陷入了又一次的迷茫之中。cpr他做過,鄭國有就被孫立恩按過。老頭大概屬於非常幸運的2.7%中的一個,他幾乎沒有表現出任何神經係統後遺症。


    得了禽流感的吳芬妹在情況穩定下來之後,被轉入了第二醫院集中治療。具體的情況怎麽樣,孫立恩也不知道——轉移吳芬妹的時候,孫立恩還在隔離室裏玩手機呢。但至少,孫立恩可以確定,在他暈倒之前,吳芬妹恢複了竇性心律。她也是幸運的,至少比那63.3%的心髒停搏患者更幸運。超長時間,超大劑量腎上腺素,多次電除顫,這種情況下都能恢複到竇性心律的狀態,孫立恩一開始還不覺得自己做的有多好,但在這些數據下,他不得不重新審視狀態欄所帶來的優勢了。


    難不成,有次數提示的話,就一定能讓患者自主循環恢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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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沒喝多久,孫立恩一共開了七瓶啤酒,曹哥就扛不住了——其中四瓶還是孫立恩自己喝的。


    “你就三瓶啤酒的量還敢出來和別人喝酒?”孫立恩真的是第一次見有人喝上一瓶啤酒就會扛不住的。曹哥五十分鍾喝完三瓶啤酒後就想吐的狀態,甚至讓孫立恩懷疑自己這個室友是不是先吃了抗生素才喝的啤酒——雙硫侖樣反應會阻止人體代謝酒精,造成酒精在體內蓄積,而這種反應是可能會致命的。


    隻不過在狀態欄和詢問的雙重確認下,孫立恩確定了曹博士隻是單純的酒量差而已。這就讓他放心了不少。


    把曹博士扛到了房間裏,孫立恩走到了陽台上。他看著天上的月亮,嘴裏哈出的白氣像雲霧一樣遮擋住了柔和的月光。


    醫生也是人,當直白的研究數據似乎隱約在嘲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的時候,沮喪和自我懷疑是必然的。


    月光隱約有增強的趨勢,而寒冷的北風讓衣著單薄的孫立恩頓時清醒了過來。


    不,怎麽會是無用功呢?沒有那十分鍾的胸外按壓,鄭國有早就成烈士了。沒有十一次的電除顫,吳芬妹肯定會在自己生日的當天去世。那些辛苦都不是白費,哪怕在研究數據下,也有3.2%的患者因為心肺複蘇搶救而活了下來。


    如果沒有醫生們拚盡全力的搶救,這十九個人也不可能活下來。


    急診醫生的工作就是這樣,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得救,但得救的人都是因為醫生們全力的治療而活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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