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是好的病例書寫技巧?看看孫立恩手裏這份同協的記錄就知道了。和普通門診不同,急診病人大多發病急,而且病情重。能留給醫生們書寫病例的時間很少。在第四中心醫院,急診科的病例大部分時候是由實習生和規培生完成的。之前的兩個月中,孫立恩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給周軍打完下手之後,埋頭開始寫病例。急診搶救室裏,需要由周軍接手,並且留觀處置的病人每天少說也有四五個——他們的病例基本都是孫立恩寫的。


    如果按照同協的要求來寫病例……孫立恩被自己的構想嚇出了一頭冷汗,一個病人的病例光描述就得密密麻麻兩頁紙,少說兩千字起步。五個病人那就是一萬字。這還僅僅隻是病例的記錄,中間還要處置病人,參與搶救,去各個科室請醫生來會診,順帶抓緊時間學習充實自己——就算是鐵人也抗不下來呀!


    雖然好用,但是難以推行。這就是同協模式的最大問題所在。普通老百姓看病總說兩大難題——看病難,看病貴。其實轉念想想,這其實放眼世界,中國的醫療係統水平絕對算頂尖行列。像英國nhs係統模式下,看病倒是不貴,代價則是急診都需要排隊等待七八個小時,等情況穩定後再等上幾天才能被轉入專科治療,看病難的不是一般。而在美國。看病倒是不難。可哪怕有百萬美元賠付額度的商業保險,中產階級去一次醫院也難免傷筋動骨。如果需要動刀手術,醫院開出的賬單絕對沒有低於兩萬美金的。


    而在中國,隻要來醫院掛號,就能得到急診醫生和專科醫生及時的治療。而且普通外科手術的價格在社保覆蓋下,個人一次承擔的部分基本不會超過兩千元。


    關於這一差異,醫生群體中曾經有這樣一個段子。一個人得了闌尾炎。在英國,他因為nhs的轉診失誤而導致闌尾穿孔。在美國,他因為無法支付五萬美金的手術費被起訴後關進了監獄。而在中國,這個病人因為嫌棄自己肚子上的微創孔不夠好看,暴揍了一頓為他做手術的醫生。


    國情不同,要求也不同。孫立恩的思緒轉了一圈,又重新迴到了麵前的病例記錄本上。現在去考慮什麽醫療改革並不是他的工作。參與診斷,診療病人,這才是他現在應該做的事情。


    斟酌了半天後,孫立恩忽然看著治療記錄問道,“你們給她用過抗生素了?”


    “因為初步懷疑是細菌性腦膜炎。”袁平安迴答道,“這個病人的症狀其實比較明顯,我不太明白為什麽朱老板會讓你來診斷這個病例。”


    孫立恩又看了一眼陸雪馨的狀態欄,忽然問道,“你們給她做了腦脊液塗片和培養麽?”


    腦脊液蛋白高到這種地步,基本就等於在直接宣稱患者的神經組織出現了嚴重感染或者病變。如果同協的急診科副主任認為陸雪馨有細菌性腦膜炎,那麽這個病人基本沒有進行進一步診斷的必要了。隻要給予足夠量的抗生素,並且對其他症狀進行對症治療就好。


    “病人是今天下午送來的,塗片檢查沒有檢出任何病原體。培養還要等個兩天左右。”袁平安答道,“有什麽問題麽?”


    “腦脊液的生化檢查結果,有點奇怪。”孫立恩找到了幾個小時前同協給陸雪馨做的腦脊液生化檢查報告。上麵提示的腦脊液蛋白雖然還是很高,但隻有800mgl左右。比起現在狀態欄提示的1720mgl低了很多。他沉吟了片刻後問道,“病人有sle(係統性紅斑狼瘡)病史,而且長期服用免疫係統抑製劑。這個狀況也要考慮進去才行。”


    袁平安皺起了眉毛,“你的意思是……導致感染的細菌可能不常見?”


    “如果是常見細菌導致的,接受了十幾個小時的抗生素治療後,她的症狀應該稍有好轉才對。”孫立恩對袁平安的推斷表示了謹慎的肯定。“她現在體溫還在39度左右,而且神誌不清,這可不像是稍有好轉的樣子。”


    “袁醫生,9床的核磁結果出來了!”送來核磁共振成像的小護士有些好奇的看了看孫立恩,“這是咱們科裏新來的醫生?”


    袁平安接過成像照片,笑道,“這是外單位來交流的醫生。他可是在澡堂裏被朱主任抓了壯丁,過來會診的。”


    孫立恩有些尷尬的笑了笑,站在袁平安身後,和他一起伸長了脖子,借著節能燈的燈光看起了片子。


    “腦膜部分有明顯信號強化……”孫立恩的閱片能力不算很強,但也能看出一些不對勁來。“右側基底節這個位置有異常信號。”


    孫立恩指了指自己發現異常的部位,這裏是人體的基底節附近,靠近丘腦的部位。在核磁共振的成像圖片上,能明顯看到有好幾個白色的圓圈集中在這個區域。


    隨著兩人繼續閱片,越來越多的異常被辨認了出來。陸雪馨的大腦裏,包括雙側額頂葉,放射冠,左側側腦室,右側基底節,右側海馬旁迴等多個部位都出現了異常信號。


    這些異常信號和陳雯滿腦子的小白球不一樣,它們更像是一個個的小圓圈,外側和腦組織相接的地方出現了明顯的白色信號,而圓圈內部表現則比外層的腦組織顏色更深。這證明圓圈內部的東西至少在密度上要比正常腦組織更大一些。


    “這是什麽玩意?”見多識廣的袁平安也有些發愣,他下意識的想請神經外科和影像科的醫生來會診,卻忽然看到了沉默著的孫立恩。“孫醫生,你有什麽頭緒麽?”


    “你看看這裏。”孫立恩指了指自己和袁平安一開始發現的那個異常信號區,“你有沒有注意到,這裏的異常信號形狀不太一樣?它朝著第三腦室突入了一部分。”


    袁平安皺著眉頭問道,“這能說明什麽呢?”他是沒看出這個突入的特征有什麽意義。


    “人腦的主要組成部分是脂肪和蛋白質。”孫立恩用自己的知識努力解釋道,“而它的密度在各個區域應該都是相對統一的。但腦室不同,腦室裏裝著的腦脊液可以被近似的看做水。它們的密度要大於腦組織。”


    袁平安聽的有些暈頭了,他搖頭問道,“腦脊液密度大於腦組織密度,這個我是知道的,然後呢?”


    “而這裏的突入證明,這些白色信號裏的物質,密度應該大於腦脊液,否則就不是突入腦室,而是應該被腦室擠壓下去一塊才對。”孫立恩點了點核磁成像的片子,“我覺得,這些可能是膿腫。”


    “膿腫?”袁平安不解道,“如果是腦膿腫的話,經過抗生素治療,她的情況應該有好轉才對啊。”


    孫立恩看了看治療方案,搖頭道,“這就是朱主任用這個病例來考驗我的主要理由了。”他把病例裏的治療方案指給袁平安看到,“你們已經用了美羅培南和頭孢曲鬆,但是沒有改善表現。”


    美羅培南是一種β內酰胺類抗生素,和頭孢曲鬆聯合使用,是治療細菌性腦膜炎和腦膿腫的常用治療方案。


    “所以,感染了陸雪馨大腦的,應該是一種同時對美羅培南和頭孢曲鬆都不敏感,或者有抗藥性的細菌。”孫立恩繼續著自己的診斷,“同時,這種細菌的感染應該並不常見。它同時會表現出腦膿腫以及腦膜炎的症狀——至少我沒聽說過有這種細菌。”


    “不常見是什麽意思?”袁平安問道,“你的意思是……罕見細菌導致的感染?”


    孫立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目前能想到的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這種細菌本身很罕見,因此相應的病例報告比較少。但這種可能性並不算大——要是連同協都沒見過,那這種細菌存在的可能性本身就不大。第二種可能嘛……”孫立恩頓了頓,“第二種可能是,這可能是某些相對常見而且不算烈性的細菌導致的感染。”


    袁平安瞪大了眼睛,“因為……sle?”


    “嚴格的來說,是因為控製sle的藥物治療。”孫立恩點了點頭,這就是他最擔心的部分了。“患者因為sle,長期服用硫酸羥氯喹和甲潑尼龍,她的免疫係統會比普通人脆弱很多。一些常見的細菌都有可能造成嚴重後果。”


    袁平安有些頭痛的看了看昏迷中的陸雪馨,“那就麻煩了。什麽細菌能同時對兩種廣譜抗菌素不敏感,而且腦脊液塗片無法檢出?而且感染腦部之後還能同時造成腦膜炎和腦膿腫……”


    “我的建議是,加強觀察,請神經外科醫生和影像科醫生會診。首先討論是否需要對腦膿腫進行穿刺減壓。”孫立恩歎了口氣,盡管說了這麽多,但他也不明白究竟什麽細菌導致了陸雪馨的症狀。“同時應該詢問一下檢驗科,除了腦脊液培養以外,有沒有什麽檢測手段能查得出來病原體。”孫立恩頓了頓,他忽然想到了小林豐提出的那個設想和倡議。“對了,同協能做mngs檢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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