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可怕的災荒在蔓延。災荒是由莊稼欠收造成的,古往今來年年都有。可那場災荒卻多少有點人為的因素。那年的夏秋二季,這裏的收成還算可以,可打下的糧食全被糧站收走,聽說要給某個社會主義老大哥還債,社員們把曬幹揚淨的糧食裝進麻袋,扛到肩上沿著彎彎曲曲的雲梯走到糧站的倉頂,身子一歪,整袋糧食便流入大倉之中。


    ******年代興辦的食堂終於停火,生產隊給每人分得三十斤蘿卜。一冬無雪,北風帶著哨音在曠野裏肆虐,夜半時分常常傳來野狼的惡嗥,靠河邊的柳樹林子裏隔三岔五總能見到裹著破布的死娃。太陽像隻蛋黃,高高地釘在天上,散發不出一點熱量。男女老幼腰裏拴根草繩,爬在油菜地裏,用小鏟一下一下挖油菜的根莖,有人從山裏挖迴來一種叫做山芋的塊根,那東西有毒,煮熟後用涼水泡上三天才能吃,有人把玉米杆玉米蕊磨成粉,熬成糊糊用來充饑,田裏地裏很難見到一片樹葉一株野草,凡是能吃的東西全都用來填充肚皮,仍然無法改變人們臉上日益加重的菜色。


    宅院內日子最難熬的要算舍娃一家七口。大毛初中畢業後沒有繼續上學,迴到村裏初小教書,成為那種掙工分的民辦教師,二毛大囡相繼考上縣裏初中,三毛二囡一個在公社讀高小,一個在村裏讀初小,五個孩子倒也聽話,可五張吃飯的嘴總讓舍娃兩口子煞費苦心,每逢周日,大毛娘用蘿卜葉子紅苕蔓攪上糠捏成窩窩頭給三個在外念書的孩子準備一星期的吃食。那些窩頭有限,平均每人每天隻能吃到兩個,常見孩子們流著眼淚上學,餓得蔫頭耷腦地迴家。大毛手執教鞭給孩子們上課,竟然餓得昏倒在課堂上。有一次舍娃不知從啥地方挖來一包紅紅的觀音士,聽說那東西能吃,大毛娘抓一把放到嘴裏嚼嚼,也沒什麽怪味,就多吃了幾口。半夜起來說,她胸口堵得要命。舍娃睡得糊裏糊塗的說,到甕裏喝口涼水。天明時分舍娃起來一看,大毛娘不知啥時已經咽了氣。


    一口薄薄的柳木棺材裝殮了大毛娘,生產隊給四個打墓的每人補助一斤黑豆,毛驢車把大毛娘拉到祖墳地裏掩埋。埋了娘後二毛一把將白孝帽從頭上扯下拋到炕上,說,他再不念那球書了,要迴家幹活,養活一家老小。大囡坐在灶前的草墩上抱頭痛哭,她知道她是家裏的長女,命運安排給她的將是一家人的生活重負,不需要申辯,不需要爭執,過幾****將把學習用具跟鋪蓋一起從學校搬迴,替代媽媽的角色,當個家庭主婦。


    相對而言春燕的日子總能好過點,春燕本身過日子精細,飯量也輕,屋內壇壇罐罐甕底缸底總能剩一些糧食渣渣,爹搬上來住後雖然多了一張口,但老人總閑不住,經常挎個籃子東走走西走走,籃子裏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獲,他從崖畔上打下風幹的酸棗,將棗核放到碾子上碾粹,用酸棗仁熬粥喝,別具一番滋味。他拿著剪刀偷偷地從生產隊的馬屁股上剪下一撮馬尾,將馬尾搓成一個個小環,把小環綁在一根細繩上,繩的兩頭各拴一塊石頭,然後將綁著馬尾環環的細繩埋在野鳥經常出沒的地方。常有覓食的鳥兒被套住了腿,運氣好時還能套住鴿子野雞。爹從不到地裏去挖油菜根,而是挎著籃子專找長著白草的窪地,白草底下有風幹的地軟,每天上午能揀到滿滿兩掬,迴來用水一泡,兩掬地軟就能脹滿一小簸箕。爹愛嘬一口老酒,災荒年間沒有那個口福,春燕將麩皮拌上小米攪上大曲封到罐子裏發酵,過幾日那罐子裏便有酒香溢出,春燕將發酵好的酒糟放到鍋裏蒸溜,蒸一遍往酒糟上灑些水,鍋底便篩出黃澄澄的米酒,春燕將酒盛給爹喝,自己吃酒糟捏成的窩頭。


    那一日爹照舊挎著籃子出門,臨走還說他昨晚作了一個好夢,夢見他下的套子套住一隻野雞。響午剛過春燕就將飯做好,左等右等不見爹迴,春燕想爹可能到那裏諞了閑傳了,諞得忘了吃飯。直到天黑時仍然不見爹迴,春燕才真地心慌起來。寒風掠過樹稍,發出尖刺的唿嘯,村外曠野裏,野狼的嗥叫此起彼伏,一隻貓頭鷹停在院子當中的老槐樹上拉起了喪聲,和野狼們的嗥叫遙相唿應。春燕裹緊被子縮在炕角,心緊縮著,不敢往下想。爹愛攀山溜崖,在人跡罕至的地方掏鳥窩,挖山柴,該不是掉進山穀,傷胳膊傷腿,難以走著迴來,長夜漫漫,爹那透心棉襖怎能抵禦饑寒?好幾次春燕走到大門外,漆黑的夜晚一種無形的恐懼將她擋了迴來,天快亮時春燕做了一個夢,夢見爹渾身是血往迴爬,身後跟著一群紅著眼的野狗。春燕驚叫著醒來,天色微明,她一刻也不耽擱,鎖上門,荒山野嶺,傳來春燕唿爹的喊聲。


    半晌午時春燕疲乏不堪地迴來,發覺爹好端端地坐在炕上,滿臉興奮,癩疤頭泛著紅光。春燕靠著炕沿喘了喘氣,接著問爹:“你昨晚那兒去了”?爹嗔怪道:“看你,狼還能把爹吃了?爹昨晚好手氣,押寶贏了二十塊錢”。說著把那一遝錢拿到手裏晃晃。


    春燕倒抽一口冷氣,她記起那一年,也是一個冬天,爹把娘陪嫁的一對手鐲賣掉,拿到賭博場裏輸了個精光,娘從那時便病了。


    春燕說:“爹,咱窮日子窮過,賭博場您再別去了,行不”?


    爹迴答得倒也爽快:“好,不去就不去,有這二十塊咱父女倆過個好年。”


    一連倆天春燕把爹看得很緊,爹雖然心燒火燎倒也能管得住自己,第三天下午有個人影在門口一晃,春燕出來看時那人已走出了大門,爹裝著到大門外解手,一溜煙不見了,春燕等不見爹迴來,一想瞎咧,爹又去了賭場。


    一連三天,春燕都在忐忑不安中度過。第四天中午,門吱地一聲,爹迴來了。癩疤頭上頂著厚厚的灰塵,嘴唇開裂著,蠟黃的臉上呈現一種土色,眼晴無望地瞅著春燕,像從墳墓裏拉出來的活鬼。


    春燕又是心痛又是生氣,把爹扶到炕上,給爹舀來洗臉水,侍候爹洗完臉,又給爹盛飯。


    爹傻坐著,不動筷子,目光呆滯,像個瓷人。不用問,爹賭博輸了錢,而且,還欠下賭債!


    不爭氣的爹!春燕曆經苦難,心已麻木,嘴角裂出一絲冷笑,顯得無動於衷。


    爹抬起右手,在那張瘦臉上搧了幾下,變腔變調地哭出了聲:“燕兒呀,爹把亂子闖大咧,欠下郝麻子六十塊錢哩,郝麻子隻給爹限了一天時間,明日個,爹從哪嗒弄錢給他還哩麽。”


    春燕離爹遠遠地站著,不看爹也不說話,往事曆曆,蜇得心痛。


    爹突然光腳板下炕,撲向水缸:“爹不活咧,爹尋你媽去咧……”


    春燕攔腰抱住爹,把爹抱到炕上,然後雙膝在地上跪倒,流下兩行淚珠:“爹,女兒過了三十奔四十的人了,今個勸爹一句,爹聽不?”


    爹仄起耳雜,哽咽著點頭。


    “從今往後再不要去賭了。”


    “郝麻子的閻王債欠不起呀。”


    “爹要戒了賭,春燕砸鍋賣鐵替爹還債!”


    爹穿鞋下炕,走到麵案前,操起菜刀,伸出左手小拇指,放到案頭:“春燕娃你看著,從今後爹要再去賭,就像這個。”一刀下去,小姆指斷了,在案板上跳了幾下,落到地上。


    粘稠的血沾到菜刀上,變成暗紅,春燕心顫手顫,流著淚為爹包紮傷口,想到爹這一生也活的不易,又不免有些內疚。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支海民文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支海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支海民並收藏支海民文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