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四正在院子裏跟孫子玩耍,小那魯在給爺爺提那些永遠也提不完的問題,爺爺總是在不厭其煩的迴答。魯四看見我們了,臉上的驚喜一掃即過,他冷冷地把那魯推到秀秀跟那啥麵前,說出的話兒涼得透心:“我給你們把娃娃養大了,看看缺少了什麽東西沒有。”


    旋即我就明白了:老家夥是在向那啥兩口子炫耀他的功勞!那啥和秀秀給老人家跪下了:“大吔,你是我們的親大、親親的親大……”山神爺,你聽到了沒有?這裏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典禮,我就是目擊這場典禮的證人!這壯觀的一幕永遠在我的胸腔裏定格,山的脊梁上樹起了一座不倒的豐碑!


    老人家彎腰將那啥和秀秀扶起:咱們是一家人,一家人沒有說“謝”的道理,起來吧孩子,你們還應該記住這位大哥,這幾年他為你們前後左右跑腿。我的臉在微微發燙,我說,魯四大叔說的對,咱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應該互相感激。


    魯四一手拉著那魯一邊指著秀秀說:“這是你媽,憨憨,快叫媽。”小那魯把手指頭含在嘴裏,歪著頭想了半天,他都有一個羊媽媽了,從哪裏又冒出來這麽個人媽媽?秀秀一把將孩子摟在懷裏,淚珠沾濕了孩子的臉:“媽的心肝寶貝喲,你把媽想得心尖尖疼……”老實的那啥站在一邊,隻會嗚嗚的哭。


    我看見魯四將頭扭向一邊,眺望被大火燒焦的山。老人說話的聲音很大,好像有意讓普天下的蒼生都能聽見:山燒不死,山的骨石是用鐵做的,每一次山火都會使山的骨石變得更硬。老人說,他親眼見證了一九五二年的那一場山火,大火過去半年時間,整個山巒便變得鬱鬱蔥蔥。山是樹的根,根不死樹就不會死,等著看吧,明年一開春,山就會變綠。


    小那魯無論如何也不跟秀秀和那啥在一起睡覺,他聽慣了爺爺那如雷的鼾聲,秀秀怎麽哄說都無用。夜裏睡下後那魯問爺爺:“爺爺你說爸跟媽為啥總是哭?”爺爺說那是你爸你媽沒出息,有出息的孩子不會哭。那魯又問爺爺:“爺爺你說我的雞雞長大了就會生一大堆山的兒子,爸跟媽有沒有雞雞?”爺爺生氣了:“小孩子家不該問的別問”。小那魯看著窗子外的星星,弄不清這個問題為啥要惹爺爺生氣。天明時分爺爺起來給小那魯穿戴整齊,馱著那魯出了山。


    秀秀起來站在大的窯門口輕聲叫到:“大吔,天不早了,你老人家該起來啦。”門虛掩著,聽不到窯裏有任何動靜,推開窯門,爺孫倆早都不翼而飛。


    秀秀驚慌地將我和那啥叫醒,話語裏帶著哭聲:“大跟啊魯不見咧,會不會——”


    “莫瞎想,大馱著那魯上山遊玩去了。”那啥拍著秀秀的肩膀,像哄孩子那樣哄著秀秀。秀秀心裏仍不踏實,一邊做飯一邊不住地將山路遙望。


    一整天都不見爺孫倆迴來,天黑時那啥也心慌起來:莫非真象秀秀想像的那樣?我們三個人都坐不住了,沿著山路一直尋找下去。走著走著大家不走了,山路上,傳來了爺孫倆的對話聲:


    ——爺爺,你說星星有沒有媽媽?


    ——有,星星的媽媽是月亮。


    ——月亮的媽媽是誰?


    ——月亮的媽媽是太陽。


    ——太陽的媽媽是誰?


    ——太陽的媽媽是天。


    ——天的媽媽是誰?


    ——天的媽媽嗎,爺爺想好了給你說。


    ——爺爺真是個憨憨,連天的媽媽都不知道,天的媽媽是山泉,泉水裏有一片藍藍的天!


    “啊魯!”秀秀哭叫著跑上前去,抱著那魯親了個夠。山路邊,放著一根扁擔兩隻籠,籠裏裝滿了買來的貨物。原來,爺孫倆趕集去了,這陣子走乏了,正坐在路邊歇著。


    誰也沒有埋怨這個善良的老人,老人的行為受他那特殊的思維支配,一輩子就這樣貫了,他想幹啥誰也不會知道。迴到窯裏老人將籠裏的東西一件件掏出來,除過煙酒肉菜之外,最耀眼的是一大堆鞭炮和蠟燭。老人說,他去過公社了,問過公社的領導了,公社的領導說隻要有生產隊的證明信,那啥和秀秀就能領結婚證……老人平平淡淡的說著,我卻感到山在晃動,老人的脊梁上馱著整座大山,山的根紮在老人的心上。山不死老人就不會死,老人身上流出的汁液像蜂蜜那樣凝結成蜜柱,支撐起山的信仰。山的兒女們將甘露灑在老人的身上,老人便像大樹那樣萬年長青。


    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飯桌上老人又特別叮嚀那啥和秀秀:明天早晨你倆莫睡懶覺,起來後先到你們媽媽的墳前燒個紙,告慰先靈你們倆個就要結婚。然後到生產隊開個證明,到公社去把結婚證扯迴來。“我問過瞎子老丁了,老丁說後天就是好日子,後天就給你倆結婚。”


    公社的集市上,老騾子頭纏著紗布東張西望,魯四走過去一把將老騾子的襖袖子拽住:“老騾子,你個驢日的貨,那啥跟秀秀快結婚了,你都不討杯酒喝?”


    老騾子臉上的羞愧能刮幾大車:“老哥吔,莫說咧,咱這老臉都沒皮咧。”


    “嗨——,想那麽多事做甚?活一天快活一天。”


    “唉——兄弟我快活不起來嗬。咱這陣子真真是‘老騾子栓到背巷裏’,沒人管沒人問咧。”


    “不管咋說你驢日的一定要來哩,你不來我叫那啥和秀秀用麻杆綁個紙轎抬你。”


    “隻要你老哥給兄弟賞臉,兄弟那有不去的道理。”


    魯四一遇到熟人就說:“夥計,我的兒子結婚了,莫忘了前來吃杯喜酒。”


    “你的……兒子?”有人疑惑了,瞪大不解的眼神。


    “就是那啥跟秀秀,那啥跟秀秀結婚了,知道不?”魯四一點也不忌諱,他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兒子結婚了。


    有人在暗地裏罵開了:這老家夥想兒想瘋了,認了個野兒子。


    不管怎麽說,那啥跟秀秀結婚這天,山路上仍然下來不少的客人,一口大鍋熬著肉湯,隔老遠就能聞到肉香。那啥穿一件蒙古袍子戴頂氈帽,秀秀穿一身火紅的綢衣緞褲,兩口子站在路邊恭迎著客人,魯四一邊給客人敬煙一邊互相對罵著取笑,老頑童仍然寶刀不老,擺開罵陣來無人能敵。


    小那魯點燃了爸跟媽結婚的爆竹,大家給新娘新郎獻上祝福。入夜,人們酒足飯飽之後逐漸離去,魯四給客人每人發一支喜慶的蠟燭,山路上盤旋著一條長長的火龍。小那魯突然撲到爺爺的懷裏,拽著爺爺的胡子說:“爺爺,明天我也要結婚。”


    老騾子沒走,他無家可歸。老哥倆睡到一條炕上總得說點什麽,老騾子將魯四老哥老哥的叫了幾聲,魯四總不答言,給了老騾子一個脊背。老騾子說老哥吔你不理我我還得說,那件事怪我。魯四無精打采的打了一個哈欠,喉嚨裏咕嚕上來一句:“都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做甚。”老騾子說這話不挑明咱老哥倆心裏頭老結著疙瘩。魯四說以前的事他早都忘光咧,忘得完完的咧,記不起來咧……魯四一邊說一邊打起了唿嚕。老騾子貴賤睡不著,他在想,親兒子把他趕出來了,魯四卻給他自己認了個蠻兒,這親兒沒有蠻兒好嗬……


    第二天早晨起來魯四又不見了,老家夥出門時從不給人打招唿。由他去吧,老人家一輩子野貫了,隻要狼吃不了就行。


    院子裏,那啥在逗著兒子玩耍,小那魯離他爸遠遠地站著,小家夥還無法適應眼前的這個爸爸。


    那啥像突然間想起了什麽,樂顛顛的跑迴窯裏,拿出來一隻陀螺,小那魯來了興趣,興衝衝的問那啥:“爸吔,那是啥?”


    “猴子。”那啥興衝衝地迴答。


    “能幹啥?”


    “能耍。”那啥做了一條鞭子,把陀螺放在地上一轉,便用鞭子不停地抽打,那陀螺就越轉越歡。


    “我要耍猴子,我要耍猴子。”小那魯一雙小手不停的晃動,


    圍著那啥轉起了圈子。那啥高興了,手把手教兒子玩起了陀螺。


    玩著玩著,小那魯又向爸爸提他那永遠也提不完的問題:


    ——爸吔,你這猴子是誰給你做的?


    ——我的猴子是你爺爺給我做的。


    ——爺爺的猴子是誰給他做的?


    ——爺爺的猴子是爺爺的爸爸做的。


    ——爺爺的爸爸的猴子是誰給他做的?


    ……那啥迴答不上兒子的問題,他給兒子說,等你爺爺迴來後你問爺爺好了。小那魯歪著頭看著爸爸,心裏頭在想:爸爸就是沒有爺爺知道的多。秀秀站在一邊看著兒子跟那啥對話,心裏邊暖暖的,潮上來一種濕濕的感覺。她蹲在兒子麵前問兒子:“啊魯,你爺爺對你好不好?”


    ——爺爺不好。爺爺光愛咬我的******。爺爺說他啥都不盼,就盼望我的******快快長大,爺爺說******長大了就能生一大堆山的兒子。


    ——啊魯,媽的乖乖娃,你爺爺還對你說啥?


    ——爺爺說我是媽媽的娃。爺爺還說爸爸也有******……


    ——……你爺爺真瞎,把小那魯給教壞啦。


    ——爺爺不瞎,爺爺是個憨憨娃,爺爺說他不愛吃好東西,爺爺把好東西滿叫我吃咧。


    “兒呀!”秀秀把那魯抱得緊緊的,流著淚說:“那是你爺爺心疼你,好東西他舍不得吃。”


    秀秀和那啥一迴到羅家塔便閑不住。那啥從河灘裏砍迴來一些柳樹條子,他決定編個雞籠,買幾隻雞養起來,讓兒子有雞蛋吃。秀秀則把全家人的髒衣服拿出來,抱到山泉邊去洗。小那魯雙手抱著膝蓋坐在媽媽身邊,看媽媽手舉起棒槌不停的槌打著衣服,山歌從媽媽的嘴裏流出來,百靈鳥聽得忘記了飛:


    山丹丹開花滿地裏紅,


    貂蟬生在榆林城,


    青青的石頭藍藍的水,


    榆林城的女子美的日鬼……


    ——媽媽,榆林城在哪裏?那魯仰起小臉問媽媽。


    ——榆林是媽媽的老家。


    ——榆林城的女子都象媽媽這麽美嗎?


    ——榆林城的女子比媽媽美多咧。


    ——我長大後娶個榆林城的媳婦。


    ——乖乖娃,你快點長大吧,長大後媽媽帶你到榆林城……連泉水裏的老龜也聽呆了,瞪起眼珠子癡癡地將母子倆張望。


    老騾子還在羅家塔懶著。年齡大的人都有點執拗,他總想給魯四把那件事說清。說不清那件事老在心裏憋著,這眼睛至死也難閉合。另外老騾子根本就不知道他將在那裏落腳。自從被兒子趕出來以後,他走到那裏都不受人歡迎,他受夠了人家的冷眼,讓人家指脊梁戳腔子的日子還真有點難過。唉——這人一步路走錯了步步都錯。


    第四天天快黑時魯四迴來了,還帶迴來個女人。魯四一見老騾子就手舞足蹈:“老騾子你驢日的看看,我給你吧誰引迴來了。”


    翠花!她來這裏做甚?魯四這老鬼鑽又在玩什麽鬼把戲?


    翠花一見老騾子就嗔怪起來:“老大個人咧也不知道愛惜自己,聽魯四說你從山崖上摔下來受了重傷,我不來都不行咧。叫我看看,傷得重不重?”


    老騾子嘿嘿的訕笑著:“不重,傷了一點皮。”


    “魯四這老東西說你傷得都起不了炕咧,整天睡到炕上叫著我的名字哭哩。還催著叫我快走,說來的遲了就見不上你的人咧。”


    “魯四這驢——”老騾子把罵人的後半句話咽了迴去,臉上帶著巴結的笑“魯四老哥是為咱倆好哩。”


    魯四兩隻小眼睛眯成一條縫:“莫給雞帶串鈴咧,罵不罵還不都是一個球樣,誰吃幾碗幹飯瞞不過人,老騾子你驢日的說,給多少跑腿錢?”羅天成的喉嚨裏咕嚕了一陣,半天才吼出了一句:“魯四哥,你是我先人哩……”。


    魯四不屑的擺了擺手:對咧對咧,你倆老東西合計合計,怎麽越過兒子這一道門檻走到一起,熱天有人撓背,冬天有人暖腳,黑地裏有人提尿盆,要飯時有人打狗做伴。人活一輩子就這個樣兒,自己受活了再說……


    從縣城那邊傳來了一個喜訊:我的兒子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學。內心的喜悅自不待言,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誰不盼自己的兒子鵬程萬裏、遠走高飛?我連夜趕迴縣城,給自己的兒子送上祝願送上叮嚀。我和妻子一直把兒子送到西安火車站,眼看著火車開動時才依依不舍的離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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