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無情的殺手,總是催促情人的分離,縱使不舍,還是推著人往前走,走向未知的另一端。


    拿了鑰匙,周顯天走到門邊,他停頓了一下,迴頭看看「前妻」,眼眶酸澀得幾乎看不清她嬌妍俏麗的容顏。


    驀地,淚流不止的鐵木蘭奔向他,像是無法唿吸地緊緊抱住他。


    「再給我一點時間……一點點就好,我……好溫暖的懷抱……」再也不是她的了。


    「蘭兒……」


    仰起頭,她努力笑著祝福他,「要幸福喔!不要在同一塊石頭跌兩次跤。」


    因為不舍,才必須放手。


    鐵木蘭麵帶微笑地送「前夫」出門,揮動的手直到見不到車子仍不肯放下,笑得越燦爛,臉上的淚水也流得越多。


    過了一會,她拖了一個行李箱走出周宅。


    迴過頭,她看了看住了三年的大房子,笑意漸淡,簽下離婚協議書的她沒有再迴頭,勇敢地走向陽光灑落的地平線。


    「奶奶,我要吃叭噗,那個看起來很好吃。」


    台北郊區的小小區旁,一座適合親子同遊的人造森林公園,有著健康步道、滑水道、秋千和數字溜滑梯等公共設施,不時可見到三三兩兩的父母帶著孩子在此遊玩。


    因為附近環境優美,常有遊客逗留拍照,因此衍生了攤販文化,每到例假日,公園前總有幾攤小吃販,喝著孩子們買些熱狗、可樂。


    這時候,是下午三、四點左右,一位穿著典雅和服的老婦牽著一名年約五歲的男童,有說有笑地從不遠處走來。


    嘴饞的孩子一見到新奇事物,便驚喜地放開奶奶的手,興奮中又帶著一絲早熟的懂事,跑了兩步又停下來等緩步慢行的奶奶,重新牽起她的手不敢走快。


    「你不是剛吃過物部婆婆做的梅子布丁,小肚子還裝得下嗎?」老奶奶取出素白帕子,輕擦孫子額頭的汗水。


    「我正在發育嘛,消化很好,再吃十個……」他偏頭想了下,好像有點貪心,就把張開的十根手指頭縮迴五根,又彎折兩根小手指。「三球,我吃三球就好。」


    她摸摸孫子的頭,慈藹地笑了笑。「隻能吃一球,要不然會鬧肚子疼。」


    「一球呀!」他有些失望,但聊勝於無,勉強接受。


    從老式盤扣繡荷錢包內取了錢,男童興高采烈地跑到賣冰的小車前,很快地買了一球叭噗又迴到奶奶身邊,沿著公園圍牆外的休閑步道散步。


    「奶奶,我們什麽時候要迴家?」他們已經出來很久很久了。


    「迴家?你累了呀!」小孩子體力怎麽這麽差,才玩一會兒就不行了。


    「我指的是台北的家,爺爺一個人在家很可憐。」都沒人陪他。


    「嗯哼!你爺爺拿了什麽收買你,要你替他說話?」人小鬼大,比大人還精。


    「哪……哪有爺爺奶奶是承承最愛的人,我好喜歡跟你們在一起。」他嘴甜的撒嬌,小手放進口袋,摸著甜甜的柑仔糖。


    「可奶奶不喜歡爺爺,奶奶生氣了。」那可惡的老頭子,居然說她變老了。


    跟丈夫嘔氣,搬到郊區獨住的老婦名為櫻子,因為為人親切又和善,大家見到她,總會客氣地喊一聲「櫻子奶奶」。


    她出身日本百年古老大家庭「瀧屋」,家族曆代長老都曾擔任官員,與皇室關係良好,即使今日已脫離政治圈,但在日本仍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櫻子奶奶十八歲那年愛上到日本留學的丈夫,沒多久就跟著學成歸國的丈夫迴到台灣,從此長居人情味濃厚的島國。


    管爺爺非常疼愛妻子,從不大聲喝斥責罵,小心翼翼的嗬護著,唯恐她受一點委屈。


    可是牙齒都難免會去咬到舌頭了,何況是人呢!相處久了,多多少少會有些摩擦,而習慣被寵愛的櫻子奶奶因為和丈夫起了點小口角,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


    不過她還是愛著丈夫,隻是鬧鬧小脾氣而已。沒地方去又不想真的不理丈夫迴日本,所以她到郊區的屋子小住,並孩子氣地禁止丈夫進入。


    對於妻子任性的舉動,管爺爺好笑又無奈,隻好在屋子附近買下一間房,隨時觀察妻子的一舉一動,看她何時氣消。


    而管承、管堂這對雙胞胎兄弟算是他的眼線,不時偷偷告訴他奶奶的近況。


    「奶奶不氣,承承分你吃叭噗。」管承舉高小手臂,要把咬得很惡心的冰淇淋分給奶奶。


    櫻子奶奶板起臉,假裝不高興。「哎呀!冰都融化了,你要奶奶吃你口水,等會兒肚子疼呀!」


    「奶奶……」哪有口水?她胡說!


    一看到孫子可愛的小臉,她一下就笑場了。「好、好,奶奶不逗你了,快點吃完,別弄得兩手黏答答。」


    「嗯!」嘴巴一咬,叭噗去了一半,又一口,整個吃光。「奶奶,我們去公園玩……呃!奶奶,那個姊姊在哭嗎?」


    小小年紀的管承不知道什麽叫傷心,他指著公園入口處的長椅上,垂首坐著的年輕女子。


    「她不是在哭,隻是心情沮喪,咱們過去瞧瞧她。」櫻子奶奶的眼眸奇異地閃了閃,似笑非笑地彎起弦月眉。


    世界之大,但她該何去何從呢?


    離開周家的鐵木蘭沒有去投靠母親,再婚的母親已有了新家庭,而且前後生了三個孩子,身為拖油瓶的她實在不好打擾母親好不容易獲得的幸福。


    她的母親陳上紅今年也不過四十二歲,因為家貧,十八、九歲就嫁給年長她十四歲的外省老兵,一直到丈夫病逝,她的日子都是為了別人而過,從未為了自己。


    因此鐵木蘭不想當令人厭惡的「外人」,她自認有手有腳,能養活自己,不用去依賴別人。


    隻是,她結婚時已把工作兩年的積蓄全給了母親,而「前夫」給的豐厚贍養費又不願動用,她手邊能用的錢越來越少了。


    想著目前的處境,她心底的沮喪越積越高,頭也越垂越低,暖洋洋的陽光打在身上,她差點因想得太入神而睡著。


    「小姐,你要租房子嗎?」


    托腮的手滑了下,低垂的小臉瞬地一仰。「啊!什麽,有人在跟我說話嗎?」


    一聲嗬嗬輕笑低揚,「我看到你手上拿著租屋的單子,所以問了一聲。」


    「呃!我……嗬嗬……是要租屋子……」她幹笑地搔搔頭,一張紅紙捏得皺皺的。


    「你打算租哪呀?有什麽要求?我看你一個人孤伶伶的,應該沒人作陪。」很幹淨的靈魂,讓人一瞧就投緣。


    櫻子奶奶擁有神秘靈感力,第六感相當神準,她一瞧見眼前心事重重的女娃,便感應到她心底的沉重,以及不順遂的愛情。


    她心疼她,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生,跟她當年來台的年紀差不多,讓她想多疼疼她,看她臉上的愁緒轉為甜美笑容。


    「我身上的錢不多,租不起太貴的,隻要能棲身就滿足了。」以她現在一貧如洗的身家,哪有資格要求什麽。


    櫻子奶奶笑了笑,慈祥地握起她的手心。「我知道有個地方很不錯,租金又很低廉,你可以去看一看。」


    麵對老人家的友善,倍感親切的鐵木蘭揚起離婚後第一抹真心的微笑。「我剛在公園前的布告欄撕下這個,『瀧之屋』,名字聽起來好美。」


    「『瀧之屋』?」櫻子奶奶笑得好開懷,像是受到讚美。


    「婆婆知道『瀧之屋』在哪嗎?」她問。


    人來人往的公園旁立了個十尺見方的布告欄,常用來公告小區的活動,或是公園內何時除草施肥,以及噴殺蟲劑的時間。


    有時也會有居民張貼尋人、尋找寵物啟事,因此多了一張房子出租的廣告也不算什麽。


    鐵木蘭原本是心情不好,想到空氣好的郊區散散心,她走累了,剛好看到前頭有座公園,便想來歇歇腳,想想以後的路該怎麽走。


    無意間,她瞟到布告欄上貼著的紅紙,便順手撕下。


    「嗬嗬……叫我櫻子奶奶!你為什麽想租『瀧之屋』?」她眼神炬亮地閃著智慧之光。


    鐵木蘭羞澀地赧笑,「因為『瀧之屋』給人一種很幸福的感覺,我一看到那三個字就愛上了,如果能被幸福圍繞住,心就不會那麽痛了。」


    想到失敗的婚姻,她神色微黯,淡淡的惆悵飛進失去光亮的眸中。


    「心會痛?」櫻子奶奶故作關心地問道。


    很痛,但她不能怨,是她自己的選擇。「我愛著一個人,卻必須離開他。」


    為了他好,她不得不走。


    聞言,櫻子奶奶了然的笑道:「來吧!孩子,我帶你到讓你覺得幸福的地方。」


    「謝謝櫻子奶奶。」鐵木蘭悄悄收拾起低落的情緒,打起精神。


    「不用客氣,啊!這個是我孫子承承,他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叫堂堂,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她幾乎快分不出誰是誰。


    不甘遭到忽視的管承偷偷地拉拉奶奶的手,一副很正經,等著被介紹的小紳士模樣,惹得櫻子奶奶好笑在心。


    「哇!小帥哥,你長得真好看。」白白淨淨的臉蛋,眉清目秀,長大一定是萬人迷。


    聽到她說他是帥哥,管承神氣地挺起胸,當下決定要喜歡這個笑起來有點不快樂的姊姊。「我是管承,很高興認識你。」


    她一訝,隨即因他大人樣的口氣而笑開了。「我姓鐵,金銀銅鐵的鐵,木蘭代父從軍的木蘭,我是鐵木蘭,父親是鐵將軍。」


    「鐵將軍?」好奇怪的名字。


    「真的,他是鐵將軍,但是不是真將軍,他隻是退伍的少尉……」


    鐵木蘭跟這一老一少一見如故,邊走邊說起家中趣事,讓兩人嗬嗬地笑得嘴都闔不攏,而她自己也感染到他們的開心,暫時忘卻失婚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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