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兮搬到蓉湖居已有幾日,這裏同氣派的傅家大宅略有不同,是座藏在金陵深處精致小巧有著濃濃江南氣息的花園府邸。


    加上玉兒、玲兒,蓉湖居的管家甘德寶,這裏幫傭的不到二十人,負責修理園子的花匠倒另有十多位,甘德寶說這裏是傅少爺去年置下的產業,傅少爺一眼就相中了,老主人抬了幾倍的價,少爺連眼都沒眨就買下了,他們都是園子裏的老雇工,一直堅守在這裏。傅少爺不常來金陵,更未曾來蓉湖居住過,但這個園子顯然是精心打理著的。盼兮想到金秀蓮曾說過,百花院因院內培植著近百種花苗、樹木而得名,不同於百花院遵循植物自然生長規律,蓉湖居內所有的樹木都是特意修剪過造型的,瞧著別有一番趣味。


    盼兮每日在房內讀書、畫畫,偶爾會出來走走。傅驥騁為盼兮安排的房間位於蓉湖居的適園,臨水而建,透過窗子,風景一覽無餘,最另她欣喜的是屋子裏有整整一麵牆的書,書案上整齊的擺著筆墨紙硯。


    盼兮研著墨,筆尖輕蘸墨汁,細細勾畫著線條,副身心都在畫作上,連傅驥騁走到她身邊,她都毫無察覺。


    “畫得可真好啊!”傅驥騁已經駐足許久,看她畫得投入就沒有驚擾她,可實在忍不住感慨。


    聽到聲音盼兮猛然抬頭,正巧對上他的眼,驚得手一抖,毛筆差點脫落,傅驥騁一把握住,他噓了口氣,差一點,就毀了這幅畫作。


    “傅少爺!”盼兮對他的到來有些吃驚,這幾日傅驥騁一日都沒有來過,她以為他不會來了。


    盼兮忙起身,傅驥騁按了她的肩膀,她隻好坐著。


    傅驥騁笑微微地拿起畫紙,墨跡還未幹,他拿得格外小心些。畫麵上的景致有些眼熟,他順著窗外望去,便一目了然,大片的荷花競相盛開,亭亭玉立,別有一番高雅的姿態,荷葉上蹬著雙腿的青蛙、打著翅膀的蜻蜓、躲在湖底嬉戲的魚兒…簡單的黑白線條都為它們賦予了生命。


    空白處清秀的小楷工整地寫著——賞荷圖,“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他輕聲念著,踩著小步,陣陣墨香撲鼻,傅驥騁嘖嘖稱讚,望著盼兮的眼裏更是寫滿了賞識,“顧姑娘,實在天資過人!”


    經不住他一再的誇獎,盼兮滿麵通紅:“傅少爺過譽了”,這書案上擺著的文房四寶價值不菲,著實為畫作添色不少,她看了一一指著說:“宣州產的毛筆、千年壽紙,歙州的硯池,用的是最好的泉水細細研磨出的墨汁色澤勻稱,助於暈染,自然滴墨成畫,毫不費力”


    傅驥騁麵露喜色,他小心地放下畫作,大讚:“顧姑娘如此才情,實在令我刮目相看”,書案上還累著一些書籍,都有翻閱的痕跡,他指著問:“這些書,你都看了?”


    盼兮迴:“隻讀了一些。”


    他隨手翻了翻,居然是《賦學正鵠》、《六朝文絜》、《昭明文選》這些枯燥乏味的書籍,傅驥騁掩藏不住滿臉好奇,問:“上麵的字識得?”


    盼兮迴:“識得的”,他順手拿起一卷《古文觀止》指了其中的一篇《阿房宮賦》想考考她。


    盼兮朗聲背誦,一字不落,“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裏,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鹹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迴,簷牙高啄…”


    她身後有一架八扇屏風,屏風上畫著竹,隨著她的字正腔圓,洋洋盈耳,上麵的竹葉仿佛潤了色澤,一節複一節,千枝攢萬葉,蓬勃向上,愈發生機盎然。


    傅驥騁放下書卷,匪夷所思地看著她,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她這個人般。早些年,他也同那些富家公子一樣,留戀迷茫在溫柔富貴鄉,花柳繁地中占盡風流又能歌善舞的女子比比皆是,最難能可貴的是她出淤泥而不染,反倒自成一股飽滿濃鬱的書卷氣息。


    被他這麽看著,盼兮臉紅的都快燒起來了,她順手抓起一本書,緊張地翻了又翻,恨不得把紅透了的臉埋進書裏,這羞澀的姿態他看在眼底,倒覺得格外嬌豔欲滴。


    好在沒多久,外麵有人敲門請傅驥騁出去。


    “什麽事?”


    “家裏人來傳得信說夫人和少奶奶到了”


    “嗯”傅驥騁點了點頭,“還有什麽事嗎?”


    “新任長官穆炎煦也已經抵達金陵”


    一聽到這名字,傅驥騁方才柔緩的麵色立刻緊繃了起來。


    穆炎煦走在金陵的青石小道上,剛下過一場雷陣雨,空氣裏還散發著泥土的氣息,路邊隨處可見無家可歸的災民,流浪的孩童。


    一個小男孩晃悠悠地朝他走來,黑乎乎的小手拽著他的衣角,求他“叔叔,行行好,給我些東西吃吧”,他看到小男孩手裏還捏著塊樹皮,上麵是牙咬過參差不齊的印跡。


    穆炎煦皺了皺眉,剛想開口。


    “娃子,就吃這個?”後麵跟著的陸敬奉搶著問,見小男孩點了點頭,陸敬奉忍不住又問:“你的父母呢?叔叔送你迴家!”


    不遠處一位婦人懷裏抱著待哺的幼崽,手中還牽了一個,正瞧著他們,這男孩瞧著比穆朗詣大些,但麵黃肌瘦,身子倒跟朗詣一般高矮,他們都看著他,目光裏充滿了乞求。


    穆炎煦拉了男孩到一邊,蹲下身子,小孩膽怯地看著他。還未迴話,婦人先“哇”的嚎哭起來:“我們哪裏還有家…男人也死了…已經幾天沒東西吃了…沒人管我們的死活…”


    穆炎煦看男孩的眼裏多了份憐惜,他撫了撫男孩的頭頂,讓陸敬奉拿了些銀兩,拍了拍他:“去吧!”


    身後有磕頭的聲音,穆炎煦眉頭越皺越緊,腳步也越走越快。越往前走,路上乞討的百姓就越多,四處都堆滿了倒塌毀損的瓦礫,剛下過雨的原因,滿路濃厚的泥汁,隻能稍走得慢些。穆炎煦本就人高馬大又英武不凡,一下子引來好多人的目光,他無聲地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他,人群裏有年邁的老嫗,有婦孺兒童,也有年富力壯的男人,忽然間,有人帶頭高聲挑釁,吐著粗鄙的話語,“他們是朝廷派來的走狗!”


    他們指著穆炎煦,叫喊道:“鄉親們,就是他們,逼得我們無以為生,肆意殺害我們無辜的村民,搞得我們家破人亡,這樣這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不如跟他們拚了!”


    “好,跟他們拚了”


    “鄉親們,上!”災民們個個鬥誌激昂。


    饑餓的百姓齊聚,像猛獸發狂般氣勢洶洶,叫罵聲此起彼伏,騷亂由此開始,群眾憤怒的情緒一浪高過一浪,分散在四周的人洶湧上前,很快將他們圍得水泄不通,眼看手持的家夥、石塊紛紛朝他們砸來,隻聽“砰砰砰”幾聲槍響,人群中有人尖叫:“巡警來了!”,圍著的災民並未像驚弓之鳥落荒而逃,反倒愈發群情激憤,持著手中的家夥朝著蜂擁而至的巡警冒死抵抗。


    劇烈的槍聲愈發密集,“跟他們拚了!!!”犀利的嘶吼聲,如劃破天際的閃電觸目驚心。


    陸敬奉一個側身閃到穆炎煦身前,“退迴去!”穆炎煦喝住,“不許動手!”,他反手拽迴陸敬奉,手腕間的力量也充滿了怒氣,穿著製服的巡警們一擁而上,對著天空又是幾槍,幾個帶頭起事鬧得最兇的人,很快被槍彈製服,整條街都彌漫著硝煙,黑壓壓的一片,耳邊充斥著婦孺哭天喊地的聲音…


    “長官,讓您受驚了”一位穿著製服的警員,慌忙撥開人群,跑了過來。


    穆炎煦並不看他,方才氣勢洶湧的起事者,此刻正被巡警製服在地上無法動彈,他們毫無懼色地掙紮,布滿血腥味的嘴裏依然罵罵咧咧,憤怒的咆哮聲孤勇。


    “鬆!”穆炎煦發號施令。


    巡警詫異地看他,沒聽明白似的,並不照做。


    “鬆手!”穆炎煦重複命令。


    “長官,這…”


    在穆炎煦不容辯駁的強行要求下,巡警鬆開了起事的人,災民們憤怒的勢焰就如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正待點燃似的,他們瞪著怒火充斥的雙眼看著穆炎煦再次走向紛雜的人群。


    穆炎煦踩上堆高的瓦礫,他俯視著憤怒的人群,語氣堅定,慷慨陳詞:“各位父老鄉親,我穆炎煦在此向各位保證,隻要我在金陵一天,堅決免除一切苛捐雜稅,絕不鎮壓百姓,絕不施以暴政,絕不藏汙納垢,更絕不辜負父老鄉親對朝廷的厚望。”


    話音剛落,有人譏諷嘲笑,“講什麽屁話,連我們的溫飽住宿問題都解決不了,談什麽民主?談什麽文明公正?”


    災民們應和聲一片:“是啊,憑什麽讓我們信你的話!”


    穆炎煦從容不迫:“現在金陵幾個主要的城關都已增設了臨時粥廠免費供應三餐,各所學校都安排了一批教室作為你們臨時的居住點。”穆炎煦堅毅的目光掃過所有人,一臉淡定:“我說的這些若有一點做不到,穆炎煦的頭,你們隨時可以來取!”


    ……


    “朝廷早就財庫虧空,這次金陵雨災,哪裏還拿得出一分一毫用在貧苦百姓身上!早前兩江總督張紹伯提議將大半良田改植罌粟,農民沒了地鬧了饑荒又上調了米價,增加田畝捐稅,搞得老板姓恨之入骨,就去搶劫了糧店,他們抓了幾個鬧事的就是監禁吊打!金陵這陣的農民起義事件,每隔兩日就有一起!”陸敬奉越說越來氣,抓了根飄到麵前的柳枝條一扯,沒扯動,便冒了幾分火氣,一使力,整棵柳樹都晃了晃,落下來好多葉子。


    穆炎煦隻聽著,沒說話。


    直到一條花徑小巷,穆炎煦停下了腳步,與剛剛存在的世界不同,這處沒有紛雜,能聽到女子的嫋嫋彈唱聲,深深一嗅,空氣裏仿佛還彌漫著一股淡而悠長的竹酒香,陸敬奉也跟著停了腳步。他們都有些恍惚,都不約而同的想到了什麽,可誰都沒提,穆炎煦轉個身就繞到另一條路上了。


    “少爺,您還是上車去吧,迴頭…要是…”陸敬奉小心提醒,穆炎煦從人群中出來後,一直麵色鐵青,他還是壯了壯膽子:“老夫人和少奶奶非宰了我不可…”


    穆炎煦恍若未聞,隻問:“傅家的設宴是幾號?”


    今早傅府遣人來送信,纖薄如翼的邀請函上,薄薄的附著一層金箔,珠光閃閃。


    “傅驥騁接手後,傅家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大,連紙都了鑲金子了!”他記得陸敬奉嘀咕的這句話。


    “訂的日子是八月初一”陸敬奉向遠處瞄了一眼,做了個手勢,一輛黑色的龐蒂亞克迅速駛來,“少爺,還是上車吧!”


    穆炎煦沒再反對,上了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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