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幾日,徐老爺遣了人上百花院來傳信,隔日晚上要來包了整個場子。


    傳信的人也沒提是為啥事,隻吩咐好好辦,事後,徐老爺定有重賞。金秀蓮掂量著這話的分量,忖度了片刻,讓下人們把百花院裏裏外外都清掃的幹幹淨淨,搬上新鮮的花朵,從遊廊到水榭,碼得整整齊齊。


    冷清了好幾日的百花院,又熱鬧起來,遊廊上的人來來迴迴地穿梭忙碌著,各個心照不宣。


    夜色撩人,兩側的燈籠紛紛點亮,晴朗星空上掛著一輪彎月,隔著萬家燈火,星星點點倒映在秦淮河湖麵,隨著水波的蕩漾,微微晃動,湖麵上施施然的美人身影淺淺淡淡,款款而行,伴著月色愈發絢麗奪目起來,讓人有些挪不開眼。


    水榭樓台內,男人們歡笑聲一片,隔著珠簾,徐老爺舉著酒杯,灼熱的目光匯聚在一處——湖麵泊著一頂精致的花船——船上美人的身影若隱若現。


    盼兮輕輕地撥起琴弦,朱唇微啟,緩緩地吟唱:“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去。”


    一遍又一遍,哀婉憂傷的曲調輕輕重重地敲擊著湖麵,像來自湖底深處發出的深深歎息,伴隨著微風一同帶到亭子內。


    聚著的男人們眯著眼,晃著腦袋,打著拍子,沉浸其中。


    “好曲,好曲,姑娘好歌藝!”曲終好一會兒,眾人才緩過神,紛紛誇讚。


    金秀蓮有些得意的瞅了瞅徐老爺,徐老爺不動聲色,正若有所思的望著身邊男子。打自他們進了百花院的大門,金秀蓮就一直借機打量著他,這男子儒雅倜儻,樣貌清秀,金秀蓮自認慧眼識英雄,尤其徐老爺還在一旁唯唯諾諾的奉承著,她料著該男子定非凡品。


    隻是這男子始終話語不多,一雙眼睛清雋秀美,眼裏始終含笑,待誰都是客客氣氣的。眾人暢笑時,他不過溫和一笑,沒有豪言粗語,文雅的很,同這些男人們在一處,有太多不同。隻在盼兮淒淒然彈唱時,瞧著才有些不一樣的顏色,再望去竟深不見底。


    徐老爺招了招手把金秀蓮喊來,悄悄吩咐了一句:“去把盼兮請來。”


    眾人隔著珠簾朝妙齡女子看去,珠簾外的女子,一身湖藍色對襟褂子,同色的鳳尾裙沿著花邊串串珠子鑲嵌著,在燭燈照射下流光溢彩。女子眉目如畫,雙眼低垂,能清晰看到羽翼似的睫毛覆在上麵,清新脫俗的氣質宛若剛出水的芙蓉般。


    誰都沒顧得上說話,時間仿佛停滯了。


    徐老爺拍了拍手,招唿道:“秀蓮,把盼兮請進來!”


    掀起珠簾,盼兮遲疑了片刻,款步提衣,花邊上的珠子隨著步伐抖動著,亭內燭光四溢,照得一張美目更加絢麗奪目。


    在席的男人粗聲粗氣的嗬責道:“金秀蓮,你這老媽子,竟然藏著這等寶貝!”


    金秀蓮捂嘴一笑,望著徐老爺,隻見徐老爺盯著盼兮,目光瞬也不瞬,金秀蓮悄悄把盼兮往前推了推。


    徐老爺向身邊男子介紹說:“傅少,這位是顧姑娘。”


    男子點頭微微一笑,“姑娘,剛才彈唱的是什麽曲?”他問。


    “《卜算子》”盼兮的聲音輕柔似水。


    他饒有興趣地問:“姑娘知道這是誰的詞嗎?”


    盼兮望著他,長長的睫毛微微輕顫,頓了好一會兒,才說:“南宋天台營妓—嚴蕊”


    “想不到,姑娘還有這般才識”男子見盼兮隻顧盯著自己,揚了揚眉毛。


    其他人聽了,都紛紛跟著應和稱讚:“了不得,了不得!”


    座客中有人問:“姑娘可曾上過學堂?”


    盼兮望著男子出神,緩過來正巧對上男子的眼,兩腮微紅更顯嬌美,“從不曾去過學堂,就識得幾個字罷了”


    男子怔忡片刻,意味深長的歎道:“姑娘天資聰穎,實在是可惜了!”


    徐老爺默默地聽著,獨自啜著杯中酒,始終一言不發。


    席間有人把金秀蓮拉去,附在耳邊,低聲問:“老媽子,這丫頭,可還是黃花大閨女?”


    金秀蓮不安地看了眼徐老爺,徐老爺正和男子講著話,沒有注意到他們,她點了點頭。


    盼兮前腳剛著屋子,就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憐碧嚇得連忙扶起她,盼兮走後,憐碧獨自在屋內惴惴不安,焦急不已,擔心小姐一去就迴不來了,小姐鉚足了很大的勇氣走出屋子,還笑著安慰自己不要擔心,可怎麽能叫她不擔心呢?!


    聯想到小姐進門時失魂落魄的樣子,憐碧心頭一緊,難道…


    盼兮見憐碧一副又要哭出來的樣子,柔聲安慰道:“我沒事!”


    “那…小姐…”憐碧著急的很,扶著盼兮的手也拽得緊緊的。


    盼兮吃痛,鬆了鬆胳膊,一雙美目裏中含著星星點點,片刻才說:“是他來了!”


    憐碧以為盼兮說的是徐老爺,咬著唇點點頭,眼裏的淚水下一刻就要決堤了。


    盼兮好笑地看著憐碧,“我是說——我的救命恩人!”


    “救…救命恩人!那位公子?”憐碧一驚一乍的,聲音都大了幾分。


    盼兮“嗯”了一聲,找了張凳子坐下,喝了口水,平定了心緒才說:“是他!”


    憐碧喜出望外,合著掌開心地跑過來,不停地念叨著:“太好了,太好了,小姐有救了,小姐有救了!”


    “傻丫頭,你怎麽知道有救了,他並不認得我!”盼兮失落的語氣讓憐碧澆了盆冷水般愣住了,她不解地望著盼兮,“那小姐,還不趕緊去告訴他呀?”


    盼兮在心底歎了口氣,走到窗前,整個人都埋在皎潔的月色裏,朦朦朧朧的,夜幕暗了,她卻格外明亮的點綴在繁星中,讓人情不自禁的跟著沉醉起來。


    “小姐,他是怎樣一個人啊?”憐碧止不住好奇。


    她仰首望著夜空,月色正好,淡淡的、柔柔的,瞧著又有些清清冷冷的,可被這柔和的的月色包裹住,是那麽的溫暖美好。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盼兮喃喃自語。


    “小姐,你說什麽?”憐碧揉了揉模糊的眼睛。


    盼兮對著她溫柔地笑了,感歎:“你看,今晚的月色多美啊!”


    憐碧不解的向窗外望去,冷冷清清的,沒有一絲溫存,她滿臉懵懂的點了點頭。


    “徐老爺,您瞧著今天的事辦得滿意嗎?”待客散去後,金秀蓮在徐老爺身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捶著徐老爺的肩頭。


    徐老爺很是享受,半闔著眼,含了煙嘴,“吧嗒吧嗒”的抽了幾口,“盼兮睡下了嗎?”


    金秀蓮瞅了瞅外頭的夜色,已經沉了。迴道:“這個點,恐怕是睡下了,我找人瞧瞧去。”


    “不必了,收拾下,今晚就讓她走吧!”徐老爺說著,推掉金秀蓮的手,立刻起了身,身邊跟著的人收起了他的煙袋。


    “這是…”金秀蓮滿臉疑惑地看著徐老爺。


    “金秀蓮,你可真有兩下子,嗯?”徐老爺甩了甩長袍,向外頭走去。


    徐老爺走得快,金秀蓮一雙三寸金蓮緊跟著他的腳步,追著問:“這是打哪來的話?”


    徐老爺不耐煩的避了避身子,躲過她,正巧轎夫撥開轎簾,徐老爺乘上轎子,沉聲吩咐:“走!”


    金秀蓮見狀,急忙抓住徐老爺跟前的侍從:“到底怎麽迴事啊?我怎麽就瞧不明白了呢!”


    那人好笑的看著她,意味深長的說:“老媽子,你還真識時務!別說你瞧不出傅少對那丫頭有意思?”


    金秀蓮仔細想了想,又問:“那傅少爺是什麽來頭?”


    “那可是鼎鼎有名大‘商聖’傅恩懷的公子——傅驥騁!得嘞,你也別再揣著明白裝糊塗,趕緊讓那丫頭收拾一下動身吧…到時不會虧了你的。”


    那人說完拔腿就追轎子去了,轎子平穩地行駛著,漸漸消失在暗沉的夜色中。


    “這叫什麽事喲?!”金秀蓮跺著腳,合乎著來這一出,就是想借機會,討徐老爺開心,藏了這麽久的寶貝,第一次奉獻出來…沒逮到狐狸,倒惹了一身騷。


    可她定了神又仔細一掂量,在朝都是官,在席都是客,現在誰不是說話看勢頭,辦事看風頭。越想著,內心倒有些得意了,一拍大腿,趕忙去叫盼兮。


    ……


    盼兮已經收拾的妥當了,金秀蓮捋了捋她額前的劉海,順著輪廓輕撫著她的麵龐,正如她第一次踏進百花院的大門時那般,細細地看著。


    憐碧匐在地上抱著盼兮的腿,怎麽都不肯放手,在場的人都有些動容,褐雨背過身去抹了抹眼淚。


    青鳶上前扶住憐碧,輕聲安慰:“傻丫頭,你家小姐能走出去,總是好的,開心些”她側身對洪度使了個眼色,洪度會意,上前拉開憐碧。


    “姆媽,徐老爺的轎子到了”菱雁從前頭趕來,催促說:“切莫誤了吉時”


    金秀蓮頷首,望著盼兮:“盼兮,千萬不要怪姆媽狠心!”


    盼兮搖頭,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掛著的淚水,紛紛墜下,環顧屋子的四周,站滿了為她送行的人,六順在嘴邊比劃了下,憨憨的笑著。


    盼兮牽了嘴角淺淺一笑,屋子裏很亮,所有的燈盞都點上了,她看到憐碧小小的身影蜷縮在一角,肩膀激烈地顫抖著。


    盼兮噗通一聲跪地,聲淚俱下:“謝謝姆媽還有姐姐們這些年對盼兮的照顧,盼兮這就走了,隻有一樣放心不下”她望著憐碧的方向,聲音柔和有力:“這丫頭雖拙嘴笨手,我待她親如姐妹,日後憐碧若做錯了什麽事,求姆媽、姐姐們看在我的麵上,從輕處置,定不要為難她!”


    憐碧哭著跑過來,撕心裂肺的叫著“小姐……”


    “我不能帶你走了,照顧好自己,知道嗎!”盼兮緊緊地抱著憐碧。


    憐碧哽咽地“嗯”了一聲,嘶啞著聲音,“小姐,你也保重!”


    大紅轎子停在黑夜裏顯得尤為突兀,六順好奇地衝出人群,看著裝飾的一派喜氣的轎子,一個勁傻笑,他也學著官老爺的轎夫們,打開轎簾,恭謙的候著。往日大家都會打趣他一番,今兒誰都沒有這個興致。


    陳叔急忙喊了他:“六順,迴來!”


    六順撇撇嘴,不高興地迴到陳叔身邊,他打量了眼四周,誰都沒有笑,都有些嚴肅,他撓著頭迷糊地望著陳叔,陳叔抓了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走到百花院大門時,大家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盼兮,保重!”


    盼兮再轉身,凝視著這個生活了六年,她曾無數次想逃離的地方。並排高懸著的燈籠,炫目明亮,秦淮河的湖水宛轉悠揚,月亮落在水中,虛虛實實的,正如她心頭無從說起的憂傷。


    盼兮閉了眼,沒有再迴頭。


    起轎時顛了一下,很快就走得穩穩當當了。


    她心裏空蕩蕩的,還能聽到憐碧撕心裂肺的哭喊,盼兮合上眼睛,任由淚水肆意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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