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白日跟阿閆她娘才八卦完唐夫子事情的婦人剛迴到自家小院放下手上的牛草,屋內便有一戴著虎頭帽的小男孩跑出來撲進她的懷裏,奶聲奶氣道:“娘親,你可算迴來了,虎兒可想死你了。”


    婦人微笑著解開背後的鐮刀,蹲下身,捏了捏他可愛的臉頰,才笑道:“虎兒乖,娘親這不是給大牛二牛割草去了嗎。”


    虎兒哦了一聲,才神秘兮兮的靠近自己娘親的耳邊,小聲道:“娘親,虎兒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婦人整了整他方向有些偏移的虎頭帽,也是小聲問道:“虎兒有什麽秘密要告訴娘親呢?”


    虎兒把自己的腦袋瓜又盡量提到更近娘親的耳邊,道:“聽私塾的老先生偷偷跟我們講,咱們這兒以前不叫什麽三尺胭脂氣的娘子州,而是擁有著另一個霸氣無比的充滿英雄氣概的名字,它叫大楚。”


    虎兒眉眼飛舞神情得意,頗為自豪的大聲說道:“聽老先生說,咱們的泱泱大楚曾有虎狼之師百萬,揮鞭可斷江河;曾有文人風流,詩詞文章可占半壁江山。”


    虎兒小眼睛裏滿是向往和崇敬,“那可有多厲害啊!你說是吧?娘親。”


    接著又有點小失望問著自己的娘親道:“隻是為何如今咱們大楚的名字無人再提起?”


    虎兒繼而有些抱怨道:“娘子州聽著多別扭啊!以後虎兒長大了,出門在外,跟朋友說起自己家鄉的名字……”


    虎兒癟了癟嘴,“可別提多丟人了。”


    小男孩實在不喜歡“娘子州”這三個字,聽著就一點氣勢也沒有。


    婦人急忙封住自己兒子的嘴,看了看四周無人後,才鬆了口氣,小聲責罵道:“別瞎說!哪有什麽大楚,咱們這兒啊從來都叫娘子州,至於什麽大楚還是小楚,那都是老先生自己杜撰的事,用來哄騙你們小孩子的。”


    婦人敲了敲自己兒子的腦袋瓜,又道:“虎兒沒看見昨天老先生又被府衙裏的人帶走了嗎?說謊的人是會被抓去關起來的。”


    虎兒一聽到會被關起來,立馬又把頭埋進娘親的懷裏,淚眼汪汪可憐問道:“那老先生還會迴來嗎?”


    在虎兒的心裏,老先生為人和藹可親,又經常給大家講笑話,帶大家摘果玩遊戲,他可舍不得老先生。


    “虎兒不要什麽大楚了,虎兒隻要老先生,娘親,你幫幫老先生……”


    婦人摸了摸他的頭,安慰道:“放心吧!方才娘親迴來的路上看見老先生的獨善小院已經開門了,老先生指定已經迴來了,虎兒不用擔心。乖哈,娘親去給你煮麵吃。”


    聽到自己娘親說,老先生已經迴來,再想著娘親煮的香噴噴的麵,虎兒終於慢慢停住了眼淚。


    可在小男孩的內心深處,還是有著不為人知的失落。


    他有些難過。


    原來自己生長的這片土地從來沒有什麽英雄故事啊。


    另一邊,告別唐夫子迴到山上後,宋遺憾雙手抱住後腦勺,翹著二郎腿,靠在廟前一塊磨光發亮的大石上,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今日西邊天上的落日晚霞。


    除了打拳和讀書之外。


    這是他每天的必修課之一。


    他喜歡這樣看著落日下的晚霞,看著他的家鄉在這樣美好的一天裏結束。


    林間簌簌,風從山下的咕嚕河裏帶來了水汽和蘆葦的氣息,稻穀豐收的季節往往還夾雜著麥穗的香味,可惜這時候沒有。


    好在,家鄉的晚霞一直很好看,少年也永遠看不膩。


    讓少年覺得難過的是,這可能是少年在家鄉看的最後一場落日和最後一場晚霞了。


    很久,興許是覺得倦了,少年不安分的手從旁邊野草群裏隨意拔過一顆狗尾巴草放進嘴裏開始咀嚼起來。


    又很久,他看向一旁專心看書的老人委屈道:“師父,我真的不想離開這兒。”


    老人在看到的那一頁書裏夾進一枚枯黃的樹葉,輕輕合上書本,笑道:“老是在這兒可不行,去外頭看看也挺好。”


    少年抱怨道:“外頭有什麽好的。”


    老人想了想,出聲道:“師父整天坐在這廟裏讀死書,好多年沒出去了,外頭現在是什麽所在,也不是很清楚了。”


    老人看向了天邊,流雲一會兒化成雄獅、一會兒化成駿馬、一會兒又化成巨龍,身後燃燒起來的大片蒼紅色雲濤仿佛在奮力追趕著它們,氣勢恢宏萬千。


    他笑了笑,對少年說道:“不過師父記得以前的它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江湖。”


    “那時候啊……”


    少年很不客氣的打斷自己的師父道:“停。我看落日的時候不喜歡聽別人吹牛。”


    老人悻悻然閉嘴,又打開了合上的書。


    月上枝頭的時候,老人終於合上了書本,“看今晚的天象,明兒天氣應該不錯。”


    宋遺憾知道自己師父又開始催人了,堅決道:“不,師父,徒兒不想下山,哪兒也不想去,徒兒就想一輩子都陪伴在師父您老人家身邊。”


    老人想到家中正苦苦等待和自己久別重逢的四個貌美體直腰細腿長的媳婦,心中計較著,看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了。


    他直接了當道:“說吧,你想要什麽東西?”


    宋遺憾頓時委屈巴巴道:“師父說的什麽話,徒兒真的隻是單純的想陪在師父身邊。”


    “收住。再繼續,我就半個銅板都不給你。”老人翻了個白眼道。


    宋遺憾心直口快道:“聽說師父有個能困住陸地神仙的劍陣,可否留給徒兒防身之用?”


    老人內心一陣肉痛,從袖間抽出一枚如拇指般大小的小劍,用慷慨語氣說道:“這是天外飛仙劍陣,的確可以困住甚至絞殺陸地神仙境修士,但是你若真想使用這天外飛仙,仍需每日以自己的精血喂養它,直至它蘊養出劍靈,才可停止。但長期如此,為師怕你沒蘊養出劍靈,自己的身子骨倒是先熬不住了。”


    宋遺憾眉頭一皺,“這麽嚴重?”


    “可不是嗎?其實為師早就想把這天外飛仙劍陣傳與你了,隻是為師擔心你身體承受不住,不然這區區身外之物,師父怎麽會等到你問我了,才傳與你。”老人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道。


    大有一股子豁出去的氣勢,宋遺憾道:“既然如此,那徒兒就不客氣了。”


    說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老人手上奪過了那枚代表著天外飛仙劍陣的小劍。


    老人:“......”


    宋遺憾心安理得的收下後,又恢複痛苦神色道:“可徒兒還是不想離開師父,徒兒不想師父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留在這座孤山上,我要陪您。”


    老人無奈安慰道:“放心吧,師父不會一個人留在這山上的。”


    “真的?”


    老人肯定道:“師父什麽時候騙過你。”


    宋遺憾實誠道:“這就有點多了。”


    老人無語凝噎。


    “師父也要下山?是因為昨晚那個女子說的話?”


    老人點頭。


    “那師父下山後要去哪裏?”


    “北方。”


    “北方?師父去那做什麽?”


    老人對自己徒弟刨根問底的追問,無可奈何道:“去見你幾位師娘。”


    “師娘?還幾位?!”


    老人道:“咳咳……沒幾位。”


    “沒幾位是幾位?”


    “真沒多少。”


    “那我還是留下來陪著師父吧。”


    “你小子到底煩不煩?”


    “你不說,我就煩死你。”


    “四位。”


    宋遺憾撓了撓頭,疑惑不解道:“師父不是教導過徒兒,女人隻會影響我們作為劍客的出劍的速度嗎?四位師娘,豈不是練百萬拳也於事無補?”


    “咳咳咳咳......”老人老臉一紅,隨即嗬斥道:“瞎鬧。”


    其實宋遺憾哪裏知道,在他師父心裏,有了那四位師娘,就算讓他有一天不握劍了,又有何妨?


    畢竟握著一把冰冷鐵劍和握著九雙觸感柔軟溫熱的纖纖玉手,兩者相較,成年人都懂得該如何取舍。


    師父的快樂,他這樣的少年郎根本體會不到。


    “師父下山後,有四位師娘陪伴左右。可徒兒下山呢,卻什麽也沒有……”說著,宋遺憾眼眶眼見就要紅了。


    “其實你也不必氣餒,就在昨天,師父去鎮裏的姻緣廟替你求了一卦姻緣,是上上簽。你此趟下山一定能遇到自己喜歡的姑娘,而且說不定是好幾個哦。”


    宋遺憾眼前一亮,“真的?”


    老人肯定道:“師父什麽時候騙過你?”


    “那師父你說的好幾個是幾個?”


    老人一臉神秘莫測道:“天機不可泄露。”


    宋遺憾泄氣道:“師父,你不會真的是在騙我吧?”


    老人猛地一拍自己徒弟的腦袋道:“姻緣二字豈同兒戲,師父怎麽可能騙你。”


    宋遺憾很是遺憾道:“師父,現在下山是不是有點晚了?”


    老人:“……”


    過了一會,少年突然問道:“師父,要是徒兒,真遇到自己喜歡的姑娘了,那該如何是好?”


    老人嗤笑一聲,“想學情話?”


    宋遺憾滿眼激情趕忙點頭,“還是師父懂我。”


    “你師父我像是那種會給人說情話的人?”


    “特別像。”


    “放屁,我說那玩意作甚?我需要?”


    少年“哦”了一聲,有些失望後,似是突然又想起什麽,抬頭開心笑道:“對了,師父,你以前怎麽跟師娘說的?”


    “我真沒說過。”


    知曉自己師父極為注重個人形象,宋遺憾拿出殺手鐧道:“師父不說,我就趁您今晚睡著了拔光你的胡子。”


    “你小子敢!”


    “把你的眉毛給剃了,再把你的兩條小鬢角給剪了……”


    老人表麵不動如山,嘴上卻道:“說給你聽又如何。”


    可才答應自己徒弟的老人卻開始有些犯愁。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徒弟到底想聽哪個師娘的版本?


    老人自顧自悄聲嘀咕道:“紅燭?蝶夢?雲山?阿雅?說誰的好呢?”


    宋遺憾扶額。


    “您老就隨便挑一個吧。”


    老人當真是隨便說起一個道:“想當初師父與你雲山師娘第一次相遇時,就被她的美……咳咳”


    老人咳嗽一聲,繼續道:“被她誠實善良的品質所吸引,後來慢慢的就開始接觸起來……”


    見少年歪著頭在認真聽。


    老人笑嗬嗬道:“這裏什麽情話都沒有說,一切水到渠成。”


    少年翻了個白眼。


    老人繼續道:“再後來成婚洞房花燭那夜,師父因為自身道心剛好圓滿,未來得及打開她的紅蓋頭,便禦劍衝天閉死關去了,最終當然是斬破樓蘭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就大劍仙境界。”


    “再迴去看她時,你雲山師娘就紅著眼睛說師父這逍遙陸地的大劍仙,大忙人,這時候終於有時間想起她來了。女人的眼淚,殺人的刀啊!”


    宋遺憾用孤疑不解的眼神看向自己師父道:“師父您竟然沒有被雲山師娘給活活打死?沒道理啊……”


    雖然是陳年往事,再提起,老人在自己徒弟麵前還是止不住得意之色道:“哪能啊!你雲山師娘她可舍不得。”


    老人看向自己的徒弟道:“你猜師父怎麽迴的你師娘?”


    宋遺憾嚐試道:“時間不多,速戰速決?”


    老人忍不住給了少年頭頂一個板栗子,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道:“叫你平時少看點插圖,說的都是什麽話?”


    少年吃痛的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問道:“那師父到底說了啥?”


    老人伸手。


    宋遺憾莫名其妙道:“幹嘛?”


    “插圖在哪?”


    宋遺憾想了想被自己壓在箱子底部的插圖如實說道:“燒了。師父不是隻喜歡讀書,不喜歡插圖麽。”


    老人頓時哀嚎不止錘足頓胸道:“真是暴殄天物。”


    宋遺憾繼續追問道:“師父到底跟雲山師娘說了啥,才沒有被她打死?”


    老人想起那喪失在大火之下的插圖,生無可戀道:“忘了。”


    “插圖在我書箱底部。”


    一聽這話,老人精神振奮嘿嘿一笑道:“其實也沒說啥,就跟她隨隨便便說了一句“陸地天人的感覺不過如此而已””


    宋遺憾摸不著頭腦,不明所以道:“就這?”


    老人笑笑,“就這。”


    他當然沒有把當初的那句話完整的告訴自己的徒弟。


    “陸地天人的感覺不過如此而已,沒有你舒服。”


    宋遺憾失望至極:“師父,那明天徒兒可真的要走了。”


    老人沒好氣道:“走吧走吧,一大男人,有啥好婆婆媽媽的,總不能想著臨走之前讓師父抱抱你吧。”


    宋遺憾一聽這話,差點把中午吃的地瓜都給吐出來,連忙擺手,“沒那個必要。”


    “不過,師父......”


    “有屁快放。”


    宋遺憾嘿嘿笑道:“既然走都要走了,院子裏最後那隻老母雞......不如今晚直接來個老母雞湯,也好讓我......”


    話未說完,老人直接抓起雞毛毯子就向這不要臉的徒弟抽去。


    “好你個臭小子,人都要走了,還惦記著你師父這最後的一點財產呢,還要不要臉,要不要臉呢你,為師教給你的尊師重道的道理,都被你學到狗身上去了。”


    宋遺憾連滾帶爬,躲避求饒道:“徒兒錯了,徒兒錯了。”


    見著師父停手,宋遺憾急忙嬉皮笑臉道:“徒兒這不是想著肥水不流田嘛,再說了,等咱們都走了,這家花變野花,母雞變野雞,可就白白糟蹋了之前喂養的那些糧食了。”


    老人白了他一眼,隨即轉身進屋關門,,“沒門,這母雞堅決不能殺,說什麽也不能殺。”


    宋遺憾無語凝噎。


    很久後,門內響起老人還算溫柔的聲音。


    “臭小子,真不打算跟師父要其他一些啥了?”


    聽到少年沒有迴話,老人掛不住臉道“其實師父私底下還有幾招飛劍保命的壓箱底招式沒有教給你,要不,你小子求求師父?你師父我還是可以考慮考慮教教你的,畢竟出門在外,技多不壓身嘛。”


    “要不,再教你幾門逃命的身法?”


    過了很久,門外還是沒有聲音。


    老人終於按耐不住叫道:“喂,臭小子,師父問你話呢,聽沒聽到啊?你到底要還是不要,你倒是應一聲啊。”


    少年抬頭望著自家天上那盞亮得不能再亮好看得不能再好看的孤鴻落日,哼哼道:“我才不要那些,我要的是肆意妄為,我要的是誌得意滿,我要的是名滿江湖,我還要傲遊山川和湖海,要去千裏之外看月亮,要去昆侖天頂一覽眾山小。當然最重要的是要和好兄弟一起喝酒練劍逛青樓,要和最好看的女子有個家,然後做盡世間所有爛漫的事……”


    聽著少年不著邊際的夢話,門內響起老人的肆無忌憚地嘲笑聲:“幾個菜啊,醉成這樣?”


    門外少年哈哈大笑:“嘿嘿嘿,開個玩笑,我要蔥花麵,最好能加個蛋。”


    老人笑罵道:“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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