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別看夏姑娘年紀輕,繡技可是相當了得。」槿姨插話道。


    「哦?」他卻不以為意,「那麽夏姑娘認為我這間拙舍裏的繡品如何?」


    微眠環顧四周,認真迴答道:「夜老爺的繡品自是珍貴的,微眠不敢造次評議。」


    「但說無妨。」他坐進靠椅,表情自得,顯然是對自己的珍藏繡品相當滿意。


    她笑了笑後,便開始一件一件審視,夜醉山也不急,她看繡品,他則在打量她。


    微眠先走到屏風旁說:「這屏風圖案秀麗、線條明快,明顯是蘇繡手法,應是陽繡大師沈伯濤的真品。」接著又抬頭看著牆,「這幅牡丹圖形象生動,應是早些年京城裏展出的敏繡。」


    書桌上有個枱燈,燈罩也是繡品,她走近看了看,「孔雀東南飛,濃淡暈染效果的暈針,應是團繡大師彭中羚的真品。」


    最後看向書桌後的紅木靠椅上放著的軟靠墊,「百花爭豔,金銀墊絨繡工嫺熟,繡麵富麗堂皇,看針法是李清秋的汗繡。夜老爺這間房裏的繡品,無一不是絕世之作,讓微眠大開眼界。」


    「夏姑娘好眼力,片刻之間便認出所有繡品來曆,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夜醉山輕描淡寫的誇了句,又問道:「不知夏姑娘師承何派?」


    槿姨彎下身,在他耳邊說了。夜醉山略顯驚訝,「果真?」


    微眠自然知道槿姨和他說了什麽,便點點頭道:「沒錯。」


    夜醉山終於帶了笑意站起身,「那就不奇怪了,夏姑娘,失敬。」


    「不敢當。」她微微頷首,「夜老爺,微眠隻不過是夜園聘來的小小繡師而已,那麽,現在可允許我為您量身了?」


    夜醉山哈哈大笑起來,朝她走近。


    這關算過了吧?微眠看著槿姨遞過來的托盤,拿起軟尺,不言不語的開始為夜醉山量身。他很高,肩膀很寬,比爹健壯了許多,應該也健康了許多。不知為何,微眠忽然又想起爹,也許是因為爹的年紀和夜醉山相仿吧。


    量好身,槿姨便拿了料子請夜醉山選,夜醉山選了黑色。選得很快,看來心思不完全在這上麵。微眠剛想告退,夜醉山卻又指了指椅子,要她坐下說話。


    「夏姑娘,這些衣服是小事,這次請你來,主要是想讓你完成一件繡品。」他不快不慢的說著,一雙眼睛銳利的盯著她的反應。


    微眠等著他的下文。


    他擺了擺手,槿姨便從書桌旁拿起一幅卷軸,小心翼翼的捧過來,微眠連忙把幾上的茶杯等物挪到一側,可槿姨卻搖頭笑了笑,朝前走著,一直走到一側牆壁前,方才把畫擱置在地上,手輕輕一抖,卷軸滾動展開。


    微眠的視線隨著卷軸的展開而延伸著,畫軸寬度大約有一尺多,長度至少有十幾尺了,畫上的景物一一現出,她下意識的站起身,走上前看仔細,待看明白了,不由得在心裏讚歎一聲:妙!


    這幅水墨畫所繪的,應是夜園全貌,一磚一瓦、一樹一石、一亭一閣,無不細致入微,甚至連每片葉子,都像是被風一吹便會真的落下來一樣的真實。微眠要畫繡樣,也算懂畫,這幅圖可說是筆法嫺熟、構圖精準、形態逼真生動,濃墨淡描十分相宜,是絕對的佳作。畫左側留白甚多,像是為題字而留,再看落款處,隻有兩個字—— 以南。


    「以南……」她納悶的念著這兩個字。


    「是連公子連以南。怎麽,還沒見到?」槿姨玲瓏之人,看得出微眠的疑惑。


    「哦……」她恍然大悟,「昨兒個到得太晚,今天起得又遲了,隻聽珍珠說過培廬還有個連公子在,卻不知道他的名字。」


    「這幅畫便是他畫的,如何,可繡得出?」夜醉山沉聲問道。


    微眠想了想,「給我多久的時間?」


    「夏姑娘需要多久的時間?」他反問。


    「夜老爺是懂繡之人,必然知道繡山水可比繡花卉難得多,即便隻求形似,恐怕也得數月了。」


    槿姨接過話,笑著說:「無妨,隻要能在一年之內完成即可。夏姑娘盡可多繡些時日,不過,一個月之後我會看夏姑娘的繡作,若是起針便已不妥……」


    「若是起針便已不妥,微眠分文不取,收拾行李走人。」微眠乾脆的接下話。


    「好,一言為定。」夜醉山一錘定音,槿姨也滿意的笑了起來。


    微眠不語,隻是覺得有趣,昨晚上跟夜玄的約定是「一言為定」,今天夜醉山又說了同樣的話,這叫作父子連心嗎?


    事情說好了,槿姨就帶著微眠出了房間,槿姨吩咐一個下人,將房裏卷軸收拾好後,送到培廬。


    下了一層樓,在樓梯的拐角處碰見個小丫頭,苦著一張臉的端著一托盤的糕餅甜粥,從三樓的最裏麵的房間走過來。


    「七巧,大少奶奶起來了沒有?珍珠應該先把料子送過來讓大少奶奶先選了吧?」槿姨問。


    七巧猶豫了下,「大少奶奶起來了,她說……她不需要新衣服,珍珠也不敢作主,便隻把料子擱下了,大少奶奶發了頓脾氣,早膳也不吃了。」


    槿姨聞言,淡淡對七巧道:「你下去吧。」


    七巧鬆了口氣,忙不迭的跑下樓去。


    槿姨轉身,笑著拉起微眠,「七巧是大少奶奶的貼身丫鬟,大少奶奶也是說笑的,哪有女人不喜歡新衣裳?走吧,去給她量身。」


    微眠點頭應了,默不作聲的跟著槿姨。她知道,這個大少奶奶是夜玄的原配—— 上官未月。


    上官未月和夜玄同年,是海平城名門大戶家的閨秀。據說形貌很一般,性子也不見得多好。五年前,夜玄遵守祖訓娶了她,隻三天便拋下她離開了,之後又遠渡重洋周遊列國。好不容易迴到天印朝,卻在京城娶了二姨娘,現在還示威似的帶迴夜園。


    微眠猜上官未月不是不喜歡新衣裳,而是心裏有氣、有痛,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


    上官未月的房門虛掩著,槿姨喚了聲,略等了等後便直接帶著微眠進去了。


    房間窗子上掛著厚重的絲絨窗簾,沒有一點陽光透進來,所有的光線隻來自於西洋鏤花鋼架小幾上放著的那一盞燭台,屋裏應該是久沒通風的關係,有股怪味兒,微眠下意識的屏住唿吸,看到槿姨也皺了皺眉頭。


    床旁邊置了個銅鏡,有個女人正站在鏡前,從鏡裏看著微眠和槿姨。


    這女人很瘦,身材看不出什麽曲線。她轉過身來,瓜子臉,杏核眼,可就是眼神帶了幾分煩躁和敵意,她看了看槿姨,又瞄了瞄微眠,整張臉便掛上幾分兇相。


    「大少奶奶,料子可送過來請您挑了?」槿姨早就習慣她的態度,開門見山的問。


    「不需要,我說過了不需要!」上官未月冷淡的說,嗓音略尖。


    微眠下意識的想起昨晚的事情,一女如方畹華般柔美嬌俏,另一個卻像上官未月般冰冷乾瘦,若她是夜玄,恐怕也不會留在夜園了。


    「大少奶奶說笑了,這料子是海平城裏最頂級的貨色,請夏姑娘給您量身做了衣裳,一定很美。」


    「哼,美?有用嗎?你家大少爺五年沒迴夜園,我美不美又有什麽關係?」上官未月慢慢走了過來,咬牙切齒的說。


    槿姨隻是笑了笑,「若不美,自然是沒用的。」


    微眠有些驚訝,槿姨的話,竟是當麵壓了上官未月三分,看來這個大少奶奶的名銜,果然是虛的。


    上官未月臉色更差了,想必也清楚槿姨在夜園的地位,沒再反駁,卻把矛頭指向微眠,「你又是誰?」


    「夏微眠,新來的繡師。」她行了禮,淡然迴答。


    上官未月湊近她看,微眠也看著她,離得越近,便越看得出上官氏眼神的混濁,應是失眠所致。


    「全天印的狐狸精都跑到夜園了嗎?哈哈,這倒有趣!」她莫名其妙的笑了起來。


    微眠皺了皺眉,畢竟被當麵稱作狐狸精,可不是什麽好事。


    「好啊,量便量,反正夜家有得是錢,不在乎多做我這一身。」上官未月語氣詭異的道,一把握住微眠的手腕,慢條斯理的說:「你是繡師?那就給我繡最複雜的花飾!鑲上最名貴的南珠!記得,我要大紅,樓下那個女人隻配穿粉!」


    微眠知道她說的這個老規矩—— 正房太太才能穿紅,姨娘穿粉。一想那方氏的驕縱模樣,心裏便想笑了,恐怕夜玄還有得苦惱。


    「夏姑娘,你可以開始了。」槿姨抱歉的說了句。


    微眠點了點頭,「好。」看向上官未月,「大少奶奶,可以量身了吧?」


    上官未月冷哼了聲,總算是答應。


    好好的一個上午,沒想到竟是悶得微眠頭暈腦脹,麵對夜醉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上官未月,又要賠上十二分笑臉。爹生前說,除了宮裏,被夜園認可的繡師便可在整個天印朝站穩腳跟,可是真的有那麽誇張嗎?微眠暗自腹誹。


    給大少奶奶量身,槿姨自然不用陪著了,隻站了一會兒就藉故告退,又說讓微眠一會兒再到二樓去就好。


    二樓,大少爺那裏嗎?微眠的頭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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