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黃昏,紅霞漫天。


    山巔的雲霧都被鍍上了一層金光,一棵百年老樹的樹幹上,南宮春水提著酒壺依靠,洛水伴隨一旁。


    因為沒有用內力的關係,再加上喝的又是百裏東君的酒,君玉他們難免貪杯,而且也很少能與過去的朋友相聚,有此機會,自然也就放縱了些。


    “你今天看上去有些憂慮。”洛水依靠在南宮春水的懷中,抬頭看著他略顯滄桑的目光。


    以往的南宮春水便如他自己所說,是個儒雅的讀書人,目光澄澈,為人瀟灑,過往一切隨著身份的變幻而逝去,可今天,他卻再次談起了從前,還是當著自己徒弟的麵,這和以往的他很是不同。


    南宮春水伸手摟住洛水的腰,輕歎一聲:“我有些擔心我那師妹。”


    “擔心?若真如你所說,你那師妹當世可說全無敵手,有何可擔心之處?”洛水疑惑地問道。


    南宮春水緩緩搖頭:“雖然你們沒有問,但大概也好奇她為何散功吧。”


    接著,他便將一百多年前的那些個舊事說了個清楚明白,最後又是一聲歎息:“我那師妹出生雖好,可也太好,一身血脈既是天賦,也是枷鎖,若不能抹除她心中的殺性,隻怕北離……危矣!”


    “那之前的散功?”洛水美眸一瞪。


    北離雖與她無關,但雪月城一些長老與她有舊,若是蘇月明入魔,禍及雪月……


    南宮春水看出了她心中擔憂,出聲安撫道:“放心吧,那門功法已然廢去,她心中僅剩的那點殺性,隻怕不足以影響到她,這是她的路,便讓她去走吧。”


    說完,南宮春水便抬頭看向遠方天際。


    房屋內。


    百裏東君緩緩睜開眼睛,看了眼懷中同樣睜開眼睛的玥瑤,不禁相視一笑。


    “怎麽還沒睡著?”百裏東君緊了緊懷抱,蹭了蹭玥瑤的臉頰。


    如果那一日不是君玉及時出手,隻怕他的小仙女……所以如今一路走來,他格外珍惜與玥瑤相處的時光,並讓自己將她的所有銘刻在腦海當中。


    當初那樣的事情,他不希望再次出現。


    玥瑤像是哄小孩子一樣,伸手探出被子,白皙柔軟的手掌輕輕撫過百裏東君的長發,一雙眼睛明媚耀眼,“你的胡子有一段時間沒有刮了吧。”


    “嗯,所以阿瑤,怎麽還沒睡著?”百裏東君的聲音有些低沉嘶啞。


    玥瑤沒好氣地點了下他的額頭:“靜心,你師父師娘,還有你大師兄都在呢,還有,你不是也沒睡著嗎?”


    聞言,百裏東君皺了皺眉頭,不過手掌還是輕輕在玥瑤的身軀上緩緩摩挲著,然後臉色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說道:“我有些擔心雪月城,寒衣久居蒼山,一心練劍,所有事情都壓在長風身上……”


    “那不是因為你偷跑出來了嗎?”玥瑤一手拍開胸口上的那隻豬蹄,然後笑著打趣道。


    百裏東君也不由得笑了笑:“是啊,我在想,我們是不是該迴去了。”


    “或許吧,師叔她的性子你也知道,不會久留雪月,寒衣和長風雖然都是百兵榜上的人物,可終究比不上你這位酒仙,如今你又不在北離,一些消息都有些滯後,就算雪月出事,也來不及趕迴。”玥瑤輕聲細語地給他分析著。


    百裏東君的手卻是一點都閑不下來,氣得玥瑤一次又一次拍開他的撫摸。


    “百裏東君!”


    隨著一聲叱喝,緊接著就是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響起。


    堂堂百兵榜酒仙,也抵不過神仙姐姐的一腳。


    “我跟你說正事兒呢!”玥瑤坐起身咬牙說道,她算是知道司空長風為什麽恨他恨得牙癢癢了,這家夥簡直……簡直太不靠譜了!


    百裏東君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內力一震,便震散了身上的灰塵,然後當著玥瑤的麵,又鑽迴了被子:“阿瑤,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今天你也喝多了,還是早些休息吧。”


    說著他又拉著玥瑤迴到他的懷中,下巴蹭了蹭她的額頭。


    “東君……唔!”


    ……


    冬去春來。


    很快就是三個月過去。


    這三個月中,百裏東君和玥瑤不知不覺地迴到了雪月城,不過卻連其他兩位城主都不知他迴來之事。


    倒是蘇月明,時常去東歸酒肆討酒吃,也從未付過賬。


    還有唐蓮,他和百裏東君是一同迴來的,看得出是被自己師父抓了苦力,百裏東君兩人在馬車內卿卿我我,倒是苦了唐蓮。


    從百裏東君口中,蘇月明知道了君玉的下落,卻也未曾去尋。


    君玉似乎到了一入神遊的關鍵時刻,正在穩定自己的心境,跟隨南宮春水行走於山水之間,感悟天地。


    蘇月明初聽時,心中便生出疑惑。


    以往自己那位師兄都是壓著境界,遲遲不入,可最近幾年,先是她破入神遊,雖然很快便散去一身功力,後是百裏東君,如今,又到了君玉。


    “師兄,你在瞞著我什麽?”蘇月明站在蒼山之巔,輕歎一聲。


    細想不通,她也懶得動腦,索性打起了拳。


    沒有絲毫章法,仿佛隻是亂打,卻每一拳都裹挾著不同的拳勢。


    她雖不是天生武脈,但活了將近兩百年,武道之途,刀槍劍戟,幾乎都有涉獵,境界擺在那裏,提刀便是刀仙,握劍便是劍仙,持槍便是槍仙。


    然而她將自己全部的勢,都化作了拳。


    拳如刀兵,可破萬法。


    一拳出,萬劍臨城;又一拳,霸刀開山;再一拳,道意暗藏……


    每一拳的拳勢,同境界中,縱觀北離開國至今,也唯有寥寥數人可比,每一道法門都是當世頂尖。


    昔日黃龍山四位祖師,二門主號稱江湖第一刀,三門主儒道魔三修,至於大門主和四門主,便是蘇月明的父母,南宮夕兒的萬道心門乃天下內功心法本源,同境界無有匹敵者,蘇白衣一劍天凝,便於當世無敵。


    身為黃龍山少主的蘇月明,自然得了萬千寵愛。


    這一百八十年的歲月,她的武功沒有一刻不曾精進。


    雖然一身功力在數年前化作烏有,可對武道的感悟,卻是不能隨著功法散去而消失。


    這段時間她一直在心中養拳。


    她的一位師兄曾得一本劍譜,名為養劍術,一生養一劍,一劍可誅天!


    這門劍術對修習者的要求極高,既要有極高的劍術天賦,也要耐得住寂寞,因為從修習這門劍術開始,便不能再動武,若動,便是一劍,或就此瀉去一身功力,功虧一簣,或一劍開山,催城破敵。


    這門劍術自誕生起,便隻為了一劍。


    本是一方宗門護宗之人代代修習之劍術,不過經由李玄的修改,已化作一種人人可習的絕頂劍術。


    蘇月明不過將那一劍,化作一拳,以海納百川之法,集全身之勢於心。


    隨著每一拳的揮動,心中拳勢皆會配合她的動作,鍛筋煉骨,將勢融入自身身軀,此後隨意一拳,便是全身之勢。


    雖是金剛,卻可破逍遙。


    當然,此法不止用了養劍術,蘇月明還從百裏東君那裏學到了拳法海運,至於內功垂天,隻是稍作了解,便就此作罷。


    有了李玄修改過的養劍術與百裏東君自創的拳法海運,不過一個月的時間,蘇月明便將此法徹底完善,取名凝勢。


    近些時日,蘇月明又將凝勢一法,與她自創的《長生訣》相融,想做到借天地以勢,養金剛之軀,行自在之事,凝逍遙之意,成神遊之心,由此,凡人亦可通天,神遊亦可入世。


    “師叔,你太過想當然了,想修《長生訣》,尚且要有對天地之感悟,如今加入這凝勢之法,凡人怎可修習?莫說凡人,便是我與寒衣都難窺門徑。”司空長風在聽聞之後,無奈地苦笑一聲。


    他這師叔一心開創功法,卻不曾想過凡人為何是凡人。


    聽得此話,蘇月明心中的積極性頓時就被打消,不過卻也沒有就此放棄,畢竟是自己用的功法,自然是越完善越好。


    “罷了,凡人修不得便修不得,我能修得便好了。”蘇月明輕笑一聲,便將這對話拋之腦後。


    這一日黃昏,夕陽西下。


    兩個雪月城等候已久的少年終於各自牽著一匹夜北馬,走進了號稱凡城的下關城。


    一人穿著身青衫,是雲煙細棉的料子,一千兩一匹,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子弟聽聞江湖之美,便駕馬而出,闖蕩天下,僅此一幕,放到一些寫話本的人眼中,那就是一本或唯美,或淒慘,或瀟灑,或悲戚的江湖故事。


    另外一人身上的衣服同樣不俗,乃是天啟城毓秀坊定製的鳳凰火的料子,相比那青衫人,這紅衣少年倒真有少年的風采,頗有一番凜然少年氣。


    兩人牽著馬匹走入城中,當即便吸引了不知多少人的目光。


    雖是風塵仆仆,但也難掩兩人的風采。


    況且平日裏雪月城就沒少過這樣的江湖少年,有些是從家族、門派獲得名刺前來雪月城修習的子弟,也有些是想要闖那上關門前的登天閣一戰成名的江湖人。


    “二位客官,看二位麵生,應是新入城吧,不如先來小店喝一杯茶,歇息歇息。”一個茶鋪門口的小二將白毛巾往肩上一搭,便迎了上來。


    “我們真沒走錯地方?”雷無桀滿臉不解地看著四周叫賣的小販、周邊的酒鋪,怎麽看也不像是傳說中的江湖第一城。


    蕭瑟都懶得搭理他,這一路就是跟著這個夯貨,才走了那麽多的岔路,他當先一步跟著小二走進茶鋪,雷無桀也隻能跟了上去。


    幾乎就在這同時,他們出現在下關的消息已經擺在了司空長風的長桌上。


    一襲黑衣閃過,房中再無人影。


    蒼山之巔。


    司空長風剛至,一道劍影便落在他的眼前,“他到了。”


    持劍的人眼神一變,收劍入鞘,穩定心神後在石桌前坐下:“如何?”


    “那個孩子和雷門的人如出一轍,一身鳳凰火的料子就抵得上我雪月城一間店……”


    司空長風話音未落,李寒衣的雙眼中便泛起一絲寒氣。


    “好好好,我不說廢話,他和你們的母親很像,眉宇之間簡直一模一樣,不過看蛛網的人遞上來的消息,倒是傻嗬嗬的,和你們的父親倒是一般無二,隻是不如你父親那般能說會道。”司空長風笑著伸手,在石桌上刻畫出一方棋盤。


    李寒衣也不在意,今天她無心旁物。


    司空長風見她沒有下棋的興致,便停下手來,無奈起身,伸手一招,將一杆烏金長槍握在手中,微微一震便震散了眼前的雲海:“種子都長大了,接下來,便看他們是否入局了。”


    “他值得他們入局嗎?”李寒衣罕見地問起了關於他的事。


    或許是因為雷無桀也是種子之一吧。


    “十七歲便是逍遙天境的絕頂天才,又自小受到琅琊王的教導,我相信他。”司空長風的眼神中充滿了信任,對那位琅琊王的信任。


    李寒衣突然嗤笑一聲:“這樣的天才,又受到琅琊王的悉心教導,他會願意坐上那個位置嗎?”


    司空長風神情一滯,苦笑一聲:“坐不坐的有什麽想幹呢?聽說那位白王也不錯。”


    “哦?你要兩頭下注?”李寒衣雙眼微眯。


    這不像是司空長風會做出來的事。


    “不,自然要幫他,幫他平定了天下,最後皇帝是誰,便由他自己決定。”司空長風轉頭看了過來,眼神堅定不移。


    “不怕他們重蹈覆轍?”李寒衣又問。


    司空長風笑了笑,提起長槍,轉身便走:“師叔說,他和琅琊王不同,我信師叔。”


    “那我也信。”灰巾之下,李寒衣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


    有那位師叔在,雪月城就算下錯一步棋,也還有糾正的機會。


    “去見見那孩子嗎?十七歲,自在地境,倒也算得上是不錯,說不定下一次金榜論武,他便在良玉榜上了。”司空長風的聲音遠遠傳來,人卻已經沒了影子。


    李寒衣來到崖邊,看著下方的雪月城:“先看看他能走到哪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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