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一,雄州北門。


    經過雨水的洗滌,血跡、汙垢、碎肉等“狼藉之物”皆不見了,有的被衝刷到壕溝水中,有的被泥土裹挾掩埋,那些生命,以及生命產生的恐懼,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


    韓通屹立城頭,麵無表情、身無動靜地看著城下,三天,不知道宋軍運了多少土,土裏麵摻雜了多少人,終於,將眼前密如蛛網一樣的壕溝,硬生生地填出來一條通道。


    現在,正在用木料加固,同時,一個巨大的“浮橋”,軍事專用名詞是“填壕車”,時間緊急,沒有安裝輪子,隻能硬生生地抬過來。


    填壕車,用來打通距離雄州北門十丈外的最後一條壕溝,等到它安裝完畢,正式的攻城行動,就要開始了。


    這種場景,散發著瘮人的詭異氣息——


    試想,兩個人麵對麵坐著,相互都知道,對方要弄死自己。其中一個,手裏拿著武器,思考著怎麽下手,另一個,不緊不慢地磨刀,時不時抬起頭乜上一眼。


    戰場上,死不可怕,等死才可怕。


    辰時二刻,鋪路的宋兵,已經換了第五波。


    “嘿呦——嘿呦——”


    麵對城下熱火朝天的施工場麵,韓通並未迴頭,冷聲問道:“何將軍,測距!”


    何徽應允,迅速走到一個軍卒跟前,眼神示意之下,軍卒拿起弓箭,斜上45°,奮力拉開弓弦。


    “嗖——!”


    箭羽劇烈的顫動,箭杆劇烈的撓動,尖銳地破風聲撕裂了清晨的寧靜,一瞬間,城牆之上、之下的所有人,都緊張起來。


    那隻是一支普通的箭矢,它在空中飛了六十米左右,一頭紮進了黃泥之中。


    韓通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希望能夠在人群之中,找到高懷德或韓重贇的身影,可惜,隻是短暫的慌亂之後,宋兵在隊長一級的官員催促下,繼續施工。


    “主帥,如何?”


    “開煮吧。”


    “遵命!”


    一炷香之後,終於輪到最後的壕溝了,宋軍舉著大塊的盾牌、布幔,推著簡易的木女牆,護送著沉重、寬大的填壕車,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動。


    城樓之上,周軍的弓箭手緊張地咽著唾沫,等待反擊的命令。


    可是,他們沒等到,一直到這些人安全的撤離,也沒有等到。


    韓通很清楚,這個時候攻擊,毫無意義,因為這些人本就是“敢死隊”,抱著必死的心上來的,如果全軍覆沒,隻會激發後軍的士氣。


    何況,人太少了。


    又過了一個時辰,城下依然沒有動靜,可城牆之上的周軍,有不少人已經支撐不住了!


    在高強度的心理博弈之下,很多人產生了畏懼心理,因為,他們看到宋軍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準備了許久,就像一個廚師,在正式做菜之前,細心的將魚的魚鱗、魚鰭、魚線、魚鰾等剔除幹淨,旁邊架著一口冒煙的油鍋!


    “哇——”


    距離韓通不遠的地方,一個士兵終於忍受不住這種精神折磨,趴在城牆之上,吐出來一口酸水。


    然後,他瞪著眼睛,像瘋子一樣怒吼:“打呀,你們來呀,爺爺不怕你們!”


    很快,就有士兵將他拖了下去。


    何徽猶豫了很久,終於上前說道:“主帥,再這麽下去……放箭吧!”


    “身為大將,這都沉不住氣嗎?”


    “主帥,叛軍數倍於我,攻心之戰,咱……吃虧!”


    “攻心?”韓通冷笑一聲,說道:“我隻知道,殺人誅心!斥候,傳令,把鼓抬上來,人喊上來!”


    什麽鼓?什麽人?


    何徽納悶之間,隻見數麵紅皮鼓抬了上來,後麵,竟然跟著幾名女子!


    戰場之上,出現女子,往往被視為不吉利,主帥這是要幹什麽?


    韓通見人來了,快步走過去,對著幾個女子施禮,大禮!


    “幾位阿嫂,聽說你們老家都是鳳陽的?”


    “正是。”


    “有勞幾位阿嫂了,跟兄弟們壯壯士氣。”


    “軍爺,想聽哪一段?”


    “就唱《罵安賊》吧!”


    幾位女子會意,走上前去,拿起鼓槌——


    咚,咚,咚!


    “左手重,右手輕,


    敲起了鑼鼓說奸忠,


    都說盛唐聞名天下,


    偏偏出了個安雜種!”


    ……


    《罵安賊》中的“安賊”,指的就是安祿山,唐朝最著名的叛將,沒有之一。


    在這個當口,唱這麽一段,明顯是影射城下的高懷德、韓重贇,以及人在淮京(壽州)的趙匡胤。


    咚,咚,咚!


    “說名將,誇名將,


    天下第一好兒郎,


    姓張名巡守睢陽,


    鐵血丹心護大唐!”


    ……


    張巡死守睢陽城,為大唐的延續,保留了最後一線生機,這自然是影射雄州守軍的。


    隻不過,“鐵血丹心護大唐”這句唱詞,有人聽了覺得不合時宜,也有人聽了,羞愧的淚流滿滿。


    這個人,就是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易文贇。


    大唐,我的大唐!我對不起大唐!


    教員說過,文化藝術應該成為“作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的武器”。


    此情此景,幾個女子,幾麵破鼓,一曲不怎麽動聽的歌,就是很有力的武器。


    淳樸的鄉音,質樸的旋律,撲麵而來的生活氣息,宛如鄰家嬸子大娘,在“諄諄教導”自家的小夥子——


    看,看仔細點,就是城下這群王八犢子欺負俺,你們還是爺們兒嗎?弄死他們!


    一段唱鼓,不僅有安撫人心,凝聚鬥誌的作用,同時,也是對城牆之下高懷德、韓重贇的無情嘲諷。


    其性質,就相當於諸葛亮送了一件女人衣服給司馬懿,問題在於,高懷德的胸懷,可沒有司馬懿那麽寬廣,或者說,沒有司馬懿那麽臉皮厚。


    “號令攻城!”


    娘的,韓通,你真會玩兒!


    韓通一揮手,立即讓人撤下鼓與人,隨即拔出腰間佩劍,高喊道——


    “十步一隊長、五十步一隊正、百步一兵曹!兵不死絕,將先退後者,斬!”


    “弓箭手,以測距標箭為準,射!”


    城牆之下,蜂擁而至的宋兵如同螞蟻。


    城牆之上,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飛蝗。


    交替齊射,在轉瞬之間,已經有幾十人倒地。


    有人尚未死去,口中唿救,卻沒人聽到他的聲音。


    軍令既出,唯有向前,向前者尚有生還機會,退後者必死無疑。


    韓重贇身披重甲,揮舞長刀,親自指揮,在死亡與軍令的威脅下,上千斤重的雲梯,舉重若輕地被抬著前進,不少人的頭發披散、鞋子沒了,忘記了疼痛,忘記了手臂脫臼,機械地向前運動。


    不斷的有人倒下去,但攻城器械,包括撞車、轒轀、雲梯,一件一件的越過了最後的防線。


    很快,宋軍就到了“附牆”的狀態。


    最先被樹立起來的,就是長梯,原因在於,就是這玩意兒使用起來最簡單,裝備成本也最低,隻要長度、堅固程度可靠,就是一個大號的梯子。


    十幾架雲梯豎起來的同時,為了避免被城樓上的周軍推倒,梯子的靠牆的一段,垂下的繩子上,被捆在了大石頭上。


    很簡單的杠杆原理,支點就是長梯靠牆的位置。


    周軍自然不會坐視不理,數丈高的城牆之上,開始往下落石頭與泥磚。


    石頭好理解,就是附近收集來的,泥磚,就是城外挖壕溝的時候,把泥土運到了城中,利用簡單的模具,夯實、砸緊。


    一塊的重量在二十公斤左右,這玩意兒砸下來,造成的傷害遠比石頭大,因為石頭是剛性的、重心是固定的,泥磚卻不是,砸到人的瞬間重心就會轉移,順勢轉移,擴大傷害範圍。


    還有一個妙用,很快就體現出來了——


    金汁上場!


    金汁不等同於糞水,而是煮開了的糞水,有條件的,裏麵再加一些惡劣材料,比如鹽,在雄州這地方,鹽是不值錢的東西,隨便加!


    “嘩啦——”


    一桶澆下來,滿天飛“翔”,一些宋軍士兵驚訝於剛才的泥磚殺傷力,張大嘴巴,還沒來得及合攏。


    “嘔——”


    身上沒有防護裝備,普通士兵被澆上之後,皮膚起泡、瞬間潰爛,偏偏這裏的金汁又鹽分十足,疼的哇哇亂叫。


    周軍的低階官長盡責職守,每個人就負責那麽長的距離,沒人敢退,當然,傷亡也是避免不了的。


    宋軍也不會隻挨打,不還手,隨著布幔調過來之後,極大地抵擋了箭矢、金汁的進攻,同時,組織成排的弓箭手,對準垛口放箭。


    一名周軍吃力地舉起泥磚,還沒來得及扔下去,胸口就紮透了。


    一撒手,泥磚砸在了自己的腳上。


    箭頭已經插入了肺,他說不出話,也無法唿救,留戀地看了一眼身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爬到了垛口。


    看準一個爬上來的宋軍,張開雙臂,撲了下去……


    隨著金汁越來越多,泥磚的另一個妙用終於體現了出來。


    糞水濕潤了泥磚,在眾人的腳踩之下,逐漸成了滑溜溜的泥漿,蜂擁到城牆之下的宋軍,一開始隻顧著捂鼻子,沒有注意腳下,“呲溜——”,滑出去老遠。


    ……


    韓重贇在親衛的擁簇之下,已經靠近到距離城牆半裏地的位置,眼看已經有兩千多人附到了城牆之下。


    “衝車,撞門!”


    “雲梯,攀附!”


    “土柵,掘洞!”


    三管齊下,撞城門、爬城牆、挖地洞!


    韓通,來吧,定要比個高低,論個短長!


    【注:鳳陽花鼓元朝形成的,歌詞是瞎編的,沒有《罵安賊》這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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