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山小縣,民不滿萬,一下子湧進這麽多兵卒、戰馬,顯得極為混亂。


    從高空向下鳥瞰,此時此景,就如同一群行軍蟻圍著一隻大甲蟲轉圈。


    左三圈,右三圈,在諸葛蘭采取“群狼遊擊”戰術的同時,正麵迎敵的耿雲就帶著張光瀚、梁雲,圍著含山縣城轉圈圈。


    契丹政權與華夏政權必有一戰,但在那之前,李煜虛心讓天策學習,正所謂“師夷長技以製夷”,契丹騎兵的戰術源於生活、充滿藝術性,可以將馬的機動性發揮到最大化。


    “繞圈”不是單純地跑,而是脫胎於契丹騎兵的“打草穀”作戰方式,南唐軍隊可以不搶老百姓,又沒規定不準搶後周軍隊的糧草。


    這種作戰方式,直白點說就是“打完就跑”,跑到哪兒打到哪兒,反正不停歇。


    張光瀚手下人數再多,也是出於被動防禦局麵,耿雲幹脆將手下一千騎兵分成十隊,每隊百人,遇到落單的、零散的隊伍,衝進去一陣砍殺,等到增援來了,立即邊射箭、邊逃走,換個地方再打!


    所以,看似是後周幾萬軍隊在追擊南唐幾千人,實則,是一群狼在不斷騷擾龐大的羊群,時不時就“叼走”一些肥羊。


    “稟主帥,左路軍死傷兩千七百!”


    “稟主帥,中路軍陣亡三千五百!”


    “稟主帥,左路軍全麵潰敗,大量流民軍逃走!”


    一直到臨近中午時分,焦頭爛額的張光瀚,仍然沒有抓住戰機,南唐騎兵就像是一條條泥鰍!


    這讓他意識到,自己才是“獵物”,這座含山縣城,就是一座“狩獵場”,想要擺脫眼前的不利局麵,就隻能撤退。


    當然,不是自己撤退,事到如今,張光瀚也算看明白了,南唐騎兵如此執著地圍著含山打,就是為了活捉張瓊,既然如此,自己就將計就計——


    還未下令,楊子明滿頭大汗、一臉驚恐地跑來匯報:“主帥,大事不好,糧草被唐軍燒了!”


    “什麽?!”


    張光瀚暴跳如雷,轉頭向城中存放糧草的方向看去,濃煙滾滾,空氣中傳來陣陣爆大米花的香氣。


    糧草是生命線,燒掉糧草,在古今中外的曆史上,都是決策戰爭走向的關鍵措施。


    “滾,讓張瓊滾,派人盯著他,滾迴巢縣!”


    張光瀚雖然氣血上湧,憤怒值爆表,但身為大將,腦子還不糊塗,他強調要讓張瓊“滾迴巢縣”,可謂一石二鳥。


    一來,張瓊戰敗,丟失和州是事實,自己救下張瓊,也是事實,隻有讓張瓊活著迴去,才能轉變趙匡胤的態度,重新重用自己與趙彥徽(前提是趙彥徽活著!)。相反,如果張瓊死了,哪怕是非戰死的,趙匡胤為了臉麵,也可能宣傳張瓊的豐碩戰功,自己這邊就白忙活了。


    二來,巢縣的控製權,還在“陳州政權”的手中,仍是後周的地盤,諸葛蘭不顧一切地去追,自己再封鎖老虎嘴,唐軍騎兵遲早是全軍覆沒的下場。


    命令傳到,張瓊又氣又恨,還疼,破口大罵張光瀚:“你個張老西兒,敢在老子麵前擺譜,把老子騎兵還來!”


    【張光瀚是山西人】


    不忿歸不忿,張瓊身體很誠實,立即率領剩下的一百多騎兵動身,與此同時,張光瀚也調整了策略,命令全軍收縮,讓出鹿柴道,死守老虎嘴。


    就地理位置,老虎嘴位於含山西南,再向西三十裏路,就是巢縣了,此處左側是一個臥虎狀山包,綿延向北,一直連接到褒禪山,南邊是石塘翡湖,綿延到南麵的巢湖水道,整體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老虎張開嘴河水。


    大軍守在這裏,就等著敵人自己送入虎口!


    按照諸葛蘭的性格,他腦子一熱,真敢衝關,在千鈞一發的時刻,譚紫霄終於追上來了。


    譚紫霄是名副其實的“輕裝上陣”,手下不足百人,按說早就應該追上了,隻不過一路逃難的老百姓眾多,道路堵塞,加上潰兵、盜匪作亂,嚴重幹擾了路程。


    最可氣的是,還走錯路了,氣得譚紫霄心中暗罵:“諸葛將軍,你腦子裏是漿糊嗎,沿途為何不留人!”


    一見麵,譚紫霄就攔住了諸葛蘭的戰馬,要求立即撤迴和州。


    “子雷,我軍士氣正盛,你可知道?偽周治下不過是一群流民成軍、烏合之眾!”


    譚紫霄說道:“諸葛將軍,陛下吩咐過,此戰隻為和州,重點在於固守城池,再深入敵後腹地,唯恐遭遇不測。”


    “和州有申屠將軍坐鎮,子雷,你我新晉將領,沒有點戰功的話,此一戰豈不是毫無建樹?”


    “話雖如此,皇命不可違,諸葛將軍,趁著偽周增援未到,趕緊走吧,萬一巢湖水道被奪,和州危矣!”


    諸葛蘭很不理解,這個譚紫霄,相處下來不是那麽膽小保守的人,反問道:“偽周水師全盤傾覆,如何奪走巢湖水道?”


    “將軍莫忘了,巢縣可是偽周地盤,巢湖到底新造多少戰船,還未可知。”


    一旦駐守廬州的向訓(壽州敗退之後,被封為廬州防禦使)發動水師反撲,剛剛獲得的勝利果實,就會丟掉。


    聽到這句話,諸葛蘭有所觸動,猛然間,他想到了一件事兒——


    “子雷,你來追趕我,和州(西城)誰在駐守?”


    “末將出發之前,托付給陳將軍。”


    “陳德成?!”


    “正是。”


    諸葛蘭的臉色瞬間變了,有點“怒其不爭”的意思。


    “糊塗啊,唉,這下破城之功,拱手讓給龍翔軍了!”


    譚紫霄也想明白了,瞬間臉色也變得不好看起來。


    “事到如今,迴去吧!”


    確實,陳德成最先入城,但所謂“破城之功”,實際上也談不上,因為守城的史珪是投降的。


    申屠令堅、劉茂忠、黃可等人登陸之後,也沒有在和州(西城)多做停留,大軍立即轉進,向東進發,與李冠、趙讚等人形成合圍之勢。


    就這樣,剛到和州不到一天的趙彥徽部,就被包了餃子。


    憋屈,趙彥徽這輩子沒有這麽憋屈過,幾場廝殺下來,連同從和州(西城)逃迴的騎兵,手下也不足一千人了。


    為了不全軍覆沒,趙彥徽率眾沿著康照河向北行軍,意圖跳出南唐的包圍圈,隻不過,來都來了,豈能放你走?


    一路奔襲,一路追擊,終於,趙彥徽來到了屬於他的命運之地,轂山坳。


    中國迷信的說法有一種是“犯地名”,譬如,龐統字鳳雛,結果死在了落鳳坡,郭榮行軍途中,經過了“病龍台”,果真就病死了。


    轂山坳,隻是康照河畔一處土山包,因為圓潤,無草無木、狀如車輪,故此得名。


    行軍於此,從上至下,全都疲憊不堪,因為撤退的過於倉促,別說糧草,就是一應炊具都沒帶,士兵嗓子幹的冒煙,隻能擁擠在河邊飲水。


    趙彥徽身心疲憊,仍不忘提醒手下人:“務必小心,不要落水。”


    手下將領應允,立即吩咐人準備吃喝,可惜,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最要命的是,南唐追兵隨時可能趕到。


    “將軍,你受傷了!”


    趙彥徽立即噤聲,嚴令:“不準讓士兵知道!”


    下意識地用手摸了一下肋下,一片潮濕,因為一路騎馬,傷口根本沒有機會愈合。


    “此處何地?”


    “迴稟將軍,轂山坳。”


    “轂山坳,轂山坳……”趙彥徽捋了一下亂糟糟的須發,不知為何,心中十分不安。


    這圓潤的土山包,怎麽看,都像是一個墳。


    趙彥徽心中莫名一股衝動,忍著肋下疼痛,一步一滴血地走上了山包之上。


    遠遠看去,淮南秋色,溫柔中透露著一絲絲肅殺,蒼茫天之間,彌漫著遮目的霧氣。


    山包之下,敗將殘兵,旗幟東倒西歪,刀槍散落一地。


    不時,耳邊還能傳來傷兵痛苦的呻吟,也有人在同伴冷漠的眼神中,慢慢死去。


    迴想起來,這一夜的激戰,自己無愧於大周將領——


    是夜,叛將趙讚、南唐將領李冠采取左右合圍之勢,利用火攻,突破了大營第一道防線,隨即,趙讚找來軍中汴梁口音的人作為間隙,悄悄潛入營中繼續放火。


    趙彥徽親自指揮,發現南唐軍隊身上都係著白布帶,立即下令同樣的裝束,這樣才勉強在夜戰中贏得一絲先機。


    誰知,天亮之後,和州(西城)方向又傳來史珪叛變、張瓊逃跑的消息,趙彥徽氣憤難當,當即就吐了一口血。


    當時,他已經知道大勢已去,但仍然苦苦支撐,寄希望於突破和州(西城)城池之後,據城而守,豈不料,唐國大將申屠令堅、劉茂忠率部趕到,將自己堵在城牆之下。


    浴血奮戰之後,終於逃脫,而自己肋下也被一箭中傷!


    如今,滿目蕭條,趙彥徽苦笑著,嘴角滲出一絲血跡:“大勢已去,大勢已去。”


    腳下一軟,整個人坐在了土包之上。


    “趙將軍!”


    手下將領立即前來攙扶,趙彥徽擺了擺手,苦笑著問:“你說,這個地方叫轂山坳?”


    “不錯?”


    “轂,一士一軍一殳,本將字士俊,領軍到此!殳字主殺,正和了天數!”


    意思就是,你趙士俊領了一眾敗軍,必然要歿在此處!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趙彥徽大笑著,兩行英雄淚滾落下來。


    “噗——”


    一口鮮血,再也抑製不住,染紅了腳下的黃土。


    手下終將悲憤,圍上來唿喊:“將軍!”


    “爾等聽了,我趙彥徽戎馬一生,絕對不事二主,如今窮途末路,卻不想耽誤各位的前程!”


    “將軍,我等誓死追隨,絕無二心!”


    趙彥徽欣慰地點點頭,這個時候,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地跑來,高唿:“諸位將軍,唐國追兵趕到!”


    眾人一驚,趙彥徽勉強支撐著站起來,問道:“多少人?”


    “這……五千人。”


    “還有多遠?”


    話未落音,隻聽遠處響起了陣陣馬蹄聲,站在高處觀望,不過二裏路程而已,煙塵滾滾!


    “好,很好,本將遂了心願!”


    擦幹淨嘴上的血,趙彥徽再度詢問:“諸位,同袍一場,如今到了生死關頭,可敢隨本將一戰否?”


    短暫的沉默之後,手下將領紛紛抽出兵刃,高唿——


    “大周萬年,大周萬年,大周萬年!”


    沒有正麵迴答,卻是最好的迴答!


    轉眼間,追兵趕到,趙彥徽殘兵也整頓完畢,他自己端坐戰馬之上,手持長劍,做好了最後的衝鋒準備。


    來人是申屠令堅、李冠與趙讚,一見麵,李冠剛要發聲,卻被申屠令堅製止了,唯恐他說出不敬之言。


    “趙將軍,別來無恙,在下申屠令堅。”


    “申屠將軍,舒州一別,匆匆數年,久違了。”


    兩人曾經在舒州戰場上見過麵,都是沙場宿將。


    申屠令堅說道:“趙將軍,偽周侵犯淮南,如今在下收複故土,兩軍交戰、各為其主,不過,以將軍當下處境,若能下馬來降,大唐皇帝定然不會虧待的。”


    趙彥徽冷笑:“多謝美意,本將隻有戰死、絕不投降,豈能效貪生怕死的無恥之輩!”


    趙讚臉一紅,怒喝道:“趙彥徽!良臣擇主、天經地義,既然你冥頑不靈,在下親自來會會你!”


    說著,一挺長矛,就要衝上去,卻被一邊的李冠拉住。


    “趙將軍(趙讚),不必動怒,看申屠將軍如何處置。”


    趙讚強壓怒火,心中也不服氣,就眼前這點殘兵敗將,直接殲滅不就得了。


    申屠令堅別有打算,能夠招募降將,對於己方是好事兒,畢竟,誰願意動刀動槍?


    “趙將軍(趙彥徽),雖說你已窮途末路,在下仍舊以禮相待,真心願你歸降,日後共侍唐主。在下擔保,你手下將士定然無虞,此外,如今大唐皇帝英姿勃發、雄才偉略,有吞吐天下之誌,將軍既有鴻鵠之誌,為何不來投靠明主?”


    趙彥徽冷笑:“申屠令堅,不要廢話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為大周、肝腦塗地。”


    “哼,趙彥徽,我倒要問問你,你所謂的大周,究竟是哪個大周?”


    這句話,如同一把錐子,狠狠地戳在了趙彥徽的胸口上!


    是啊,大周,我的大周!


    一分為三,不複往昔!


    “申屠令堅,如今隻有兵戈相見,少逞口舌之爭!”


    申屠令堅歎口氣,緩緩閉上眼睛,衝身後揮了揮手。


    ……


    五千精銳之師,一千疲憊之軍,毫無懸念,全部誅殺。


    唯一不同的是,趙彥徽並非被南唐軍隊所殺,而是端坐馬上,橫劍自刎,以死明誌。


    申屠令堅下令,將趙彥徽厚葬於轂山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南唐榮光:我李煜不止是詞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窗外淩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窗外淩霄並收藏南唐榮光:我李煜不止是詞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