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黯淡下來。


    一天激戰,董思安獨木難支,全麵轉入了“打巷戰”狀態,並非是有必勝的把握,隻為了拖延唐軍的進攻速度。


    事實上,當他聽到“唐軍打過來了”的消息,第一反應不是意外——唐軍肯定會打過來,他不抱有任何和平幻想——而是震驚、恐懼、疑惑等複雜情緒,難道南唐軍隊是飛過來的?


    兩日前,留從效派來了使者,董思安親自接待。


    據使者所說,他此行正是為了堵住南下的李煜,身上攜帶了“秘密武器”。


    如今看來,“秘密武器”沒有發揮作用,至於使者,估計沒迴泉州,已經迴到姥姥家了


    登樓遠望,見到北麵的山巒上煙塵滾滾,他恍然明白了,李煜率軍是從“桂陽驛道”趕來的。


    “唐軍,好魄力……”


    嶺南的道路有多難走,董思安是知道的,鷲峰山脈是清源軍最重要的一道天然屏障!


    從一開始,留從效眾人製定的戰略計劃,就忽略了唐軍進軍尤溪的可能性。


    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兩側,西側是清流關、龍岩、漳平一線,旨在保護漳州,東側是德化、仙遊、莆田一線,旨在保護泉州。


    所以,清源軍的作戰布局,就像一個“鐵桶”,四壁、底座都很紮實,唯獨忘了加蓋子!


    德化失守,一路南下,就是永春,永春再破,泉、漳二州,清源軍數十年基業,就灰飛煙滅了……


    董思安不敢往下想了,在命令全軍巷戰之後,董思安又派出心腹之人,裝扮成老百姓逃離出去,務必要將軍情傳遞到泉州,讓留從效調兵遣將,在永春死守!


    李煜用實際行動表示,老董啊,你想多了。


    本太子爺還有三千劍州廂軍,包圍德化足夠,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


    一時間,縱橫交錯、毫無章法的德化城中,兩邊人馬攪和在一處。


    李煜下令安撫百姓,隻要老實待在家裏,就沒有性命之虞!


    凡是窩藏清源軍者,立斬!


    凡是協助唐軍清剿,重賞!


    具體事務,交給邱鄴善後!


    大軍連夜開拔,直撲永春!


    所謂“兵貴神速”,就是這個意思了。


    與此同時——


    朱令贇安排武安場、南平場駐軍協防敬州,大軍開拔,經韓江順流南下、直奔潮州。


    桂卿日夜兼程,陳兵清流關,與清源軍左廂指揮使王忠順短暫對峙之後,雙方爆發了激烈的“奪關之戰”,期間,王忠順一度向龍岩駐軍求援,希望張漢思能夠分配一些兵力,可惜,張漢思擔心上杭方向唐軍異動,遲遲不可發兵。


    陳誨披星戴月,在李煜、李元清等攻打德化的同時,也率領五千永安軍抵近漳平!


    ……


    “嶺南總動員”的同時,洪州也是暗流湧動,金陵發兵嶺南的消息,已經在陪都官員中傳播開來。


    李煜率軍進軍德化的同時,耀州司馬鍾謨也進了紀國公府。


    相比李從善的熱烈歡迎,鍾謨反而表現拘謹、表情冷淡,一見麵先行大禮。


    “鍾卿,這是幹什麽,你我之間無須如此!”


    鍾謨被貶官,皆因力主讓李從善取代李煜,成為太子,惹惱了鍾國後,也惹惱了李璟。


    所謂“耀州司馬”,實際上跟罷官差不多,因為此時耀州仍在後周手中控製著。


    鍾謨此行,也是聽說嶺南異變,實在不放心,才冒險來見李從善。


    “紀國公殿下,臣冒昧打擾,還請恕罪。”


    李從善知道人多眼雜,趕緊迎接鍾謨入府,進入大廳之後,又屏退左右。


    見四下無人,鍾謨終於開口:“國公,大唐嶺南用兵,國主知道嗎?!”


    李從善歎口氣:“我幾次欲進宮,無奈國主身體抱恙,誰人都不見。”


    鍾謨一臉擔憂,說道:“臣預感不妙,太子從未如此張揚過,且不說金陵江防、出兵荊南、攻打蘄黃、協戰泰州……這些還在監國權力之內,就已經在軍中樹立巨大威信了,若是嶺南大捷……國公,你的處境就越發不妙了!”


    李從善自然知曉,隻不過,從鍾謨口中說出來,讓他的憂慮更重,起身來迴踱步。


    片刻,他突然想起:“鍾卿,也不必過於憂慮,我以樞密院的名義,特詔太子入朝覲見,屆時隻要讓國主……”


    “什麽?!”


    鍾謨沒等李從善說完,驚地從座位上跳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緊張地又問一遍——


    “特招太子入朝覲見,真有此事?!”


    李從善嚇一跳,不明白鍾謨為啥反應如此劇烈。


    “沒錯,詔令前日發出的……”


    “為何要發詔令?!”


    “這……樞密副使魏國忠分析利弊,認為太子發兵嶺南,存在僭越,令其赴京覲見不正好可以讓國主決策?”


    鍾謨聽了,頹然地坐下,眼神卻越發冰冷,牙縫裏擠出來三個字“魏!國!忠!”。


    “鍾卿,有何不妥嗎?”


    鍾謨茫然地看了一眼李從善,心中“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堂堂一個國公爺,怎麽會如此天真。


    “國公爺,你難道忘了,太子出征嶺南,手裏麵可是有幾萬雄兵的!他若對詔書置之不理,你就有幸躲過一劫,反之,太子若是奉召進京,恐怕這洪州城……不!這大唐江山,也要易主了!”


    一句話,讓李從善渾身一個激靈,身體仿佛被點穴了一樣,呆若木雞。


    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之後,李從善恨不得拿把刀,在自己的腦門兒上刻一個“蠢字”。


    必須是篆書,筆畫最多的那種!


    狗屁詔令!若是對於閑散王爺,還算是有用。如今,自己這個六哥帶著幾萬人去幹仗的!


    朱令贇跟著!


    林仁肇跟著!


    何敬洙跟著!


    ……


    自己呢,有誰跟著?


    “鍾卿,這,這如何是好?”


    鍾謨也在努力克製自己情緒,他強忍住手的顫栗,問道:“國公,洪州這邊目前有多少兵馬,我是說,國公能夠調動的。”


    “四十二路兵馬,已經抽調七萬五千人,支援金陵,如今在湖南境內平叛,剩下的,本國公能夠調動大概……六萬人。”


    鍾謨搖搖頭,說道:“四十二路中,侍衛六軍國公爺是指揮不動的,原則上,他們隻聽國主一人。”


    “那就剩下四萬多。”


    “然而,這四萬多也分散在洪州下轄各地,根本不可能召集入城……”


    李從善忍不住了,問道:“鍾卿,聽你的意思,莫非是要整軍備戰?難道,太子會攻打洪州!”


    鍾謨冷漠又無奈地說:“國公,事到如今,再怎麽防備都不為過了。難道,昔日玄武門之變……忘記了嗎?”


    “玄武門”三個字如同蠍子一樣,蜇在了李從善心口。


    太子擁兵自重,國主身患沉屙,朝中暗流湧動,包括自己在內的諸位兄弟蠢蠢欲動!


    像,太像了!


    鍾謨鄭重說道:“為今之計,隻能在洪州城中做點文章了!若是太子前來覲見,無論處於何種打算,都要將他控製住!”


    “這,這豈不是同室操戈!”


    “我的國公爺!已然到了生死關頭,怎麽還能有婦人之仁?大不了,出了事情之後,臣一力承擔!”


    “鍾卿,你是想……不可,不可!”


    李從善焦急地走來走去,思索著折中的辦法。


    “國公!”


    轉身一看,鍾謨已經跪在地上,沉聲說道:“就賜微臣一個機會吧,隻要一千死士即可,事若不成,臣絕不連累國公!”


    沉默。


    窒息。


    痛苦地煎熬……


    片刻之後,李從善也一臉頹然,將鍾謨扶起來:“隻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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