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晉手無寸鐵,卻似成竹在胸,對比賀蘭鈺,像是將優劣對調,或者這也是不要臉大法其中致勝一招——裝相。「賀蘭公子這是何意?


    「都督府豈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之地?更何況……」他看向雲意,腦中斟酌措辭,最終未能說出口,再對上陸晉,「兩軍對峙,你既有膽前來,必知其後果。來人!拿下他!」


    外圈圍攏來的黑衣家奴聽令上前,雲意緊張之下沒往後躲,反而向前一步,似乎是刻意將身長體壯的陸晉擋在身後。


    賀蘭鈺的攥緊了拳頭,麵有難堪,最討人厭是陸晉,居然站在雲意身後得意不止地朝賀蘭鈺挑眉,拿了甜頭便開始耀武揚威。


    嘚瑟夠了才走上前,兩人的手至始至終緊握,未曾有片刻分開。他勾唇淺笑,一派從容,「陸某與賀蘭公子同為我朝之臣,同為社稷盡力,公子何至於此?」


    賀蘭鈺不屑為伍,冷哼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冤枉,天大的冤枉!」他突然間起高聲,把站在近前的雲意嚇得一顫,再看他,已入了戲,要裝六月天的竇娥,哭倒了長城的孟薑女,「忠義王府舉勤王大旗,傾其所有隻為討伐逆賊,收複河山,進京之後不沾財稅,不入宮城,隻等新君臨朝,潛心歸順。隻不過陸某聽聞,南京與江北都督府對新君之爭尚未作結,南京六部擁立楚王,而江北自是……唉,擁立之事關係重大,陸某一家純直之臣,不敢多言,還需府上多多用心。」


    一句話把髒水都潑到賀蘭家身上,他反倒成了忠義仁孝肱骨之臣。恨得賀蘭鈺心眼發花,手中劍柄緊了又緊,但他所言有一大半是真,南京舊部因在太子與榮王之爭中大都叫囂著維護正統,估量著多半得罪了榮王,若再立他,於己有害,一群酸腐讀書人不顧朝野大局,隻知黨同伐異,什麽君君臣臣社稷天下都比不上眼前利。埋著腦袋翻遍了皇族家譜,從個犄角旮旯裏挖出來楚王之子,這孩子才過十二,他爺爺是玄宗爺六弟,也是個不得寵的王爺,才被分封至蠻荒之地。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來爭帝位,說到底還是因為某某人的司馬昭之心。


    然而賀蘭家有好上幾分?還不是相同把戲,都是狼子野心。


    賀蘭鈺耍無賴刷不過流氓祖宗,被逼的無言可對。雲意看陸晉的眼神也變了樣,覺著這人真乃當世奇才,她慣用的招數,他不但學會了,還學得融會貫通無人能敵。


    她心中緩慢爬升起一股緊迫的危機感,做戲皇冠在手,絕不能輕易讓位。


    陸晉慢悠悠上前來,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說:「一張圖換一頓飯,這買賣不知賀蘭公子有沒有興趣坐下談?」


    這一迴不止賀蘭鈺,連雲意也愣在當場。但也就是眨眼功夫,她便將寶圖、夜闖、婚事牽連起來,勾勒出一幅自己也無法相信的計劃圖。


    旁人或許無此膽量也無此手腕,但陸晉……凡事落在他身上,要緊關頭,她沒一次猜中。


    寬大的袖口下麵,陸晉捏一捏她手背,再朝她眨眨眼,無聲無息中慶祝「奸計」拉開序幕。


    日近午時,停雲觀下都督府。


    陸晉說吃飯,就是真吃飯。拉開席麵,與雲意共坐一桌,一邊是大魚大肉鮑參翅度,一邊是清粥小菜素淨寡淡。陸晉就像個無腦莽漢,坐下就吃,也不管是身在敵營還是落進陷阱,全身心相信賀蘭府,絕不會以小人之姿投毒陷害。


    雲意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席間忍不住偷偷問他,「你把真跡扣下了?」


    陸晉牛飲梅花酒,抽出空來答她話,「爺打小兒就老實,偷天換日以假亂真的事兒,爺幹不出來。」


    雲意撇撇嘴,忍著忍著,告誡自己怒大傷肝,「你究竟想做什麽?我跟你說,我舅舅這人又與表哥不同,不是誰都能糊弄的,你不讓他騙了去已是萬幸。」


    「怎麽?擔心我?」


    「怕你誤入虎穴,事到臨頭還裝相兒。」


    「放心——」


    「我就是不放心。」她放下筷,為一桌不能下肚的精巧素齋扼腕歎息。


    陸晉抬起頭來嘿嘿地笑,「乖,聽話,男人的事情女人少操心。」一臉的所謂「大男人氣概」,答不出話來,就知道拿這一句頂,萬試萬靈。但男人的事究竟是什麽?範圍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還都靠男人界定。


    雲意滿心煩惱地飲茶降火,再也懶得理他。


    直到外頭進來個白胖中年人,大肚滾圓,大耳朵扇風,笑嗬嗬像是從壁畫上走下人間的彌勒佛陀。


    雲意連忙站起身來行禮,輕聲喚:「舅舅——」


    賀蘭澍笑嗬嗬虛扶她,「好好好,難得意兒下山來,怎麽樣,吃的好不好?飯菜合不合胃口?還想要什麽盡管說,舅舅一定辦到。」


    雲意稍稍搖頭,雙手交疊,頗為緊張,「什麽都好,勞舅父費心,雲意愧不敢當。」


    「什麽費心,本就是年頭年尾的日子,也沒什麽可忙。意兒何須與舅舅客氣?隻要意兒一句話,星星月亮舅舅也給你送來。」接著一連串哈哈哈、哈哈哈,沒甚可笑,偏笑得中氣十足綿延不斷。跟在身後的賀蘭鈺麵容肅穆,似怒目金剛,與他爹這笑麵佛差著八千裏長距。


    再看陸晉,就像是當真進了屋才知他在此,滿臉驚異,「哎呀,陸將軍,久仰久仰,早就聽聞將軍威名,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哪!將軍上座,上座。」


    什麽將軍?沒得朝廷嘉獎提拔,仍舊是個五品官,上不得台麵,與賀蘭澍太仆寺卿的相比,實乃雲泥之別。


    陸晉沉穩,與其客套一番,依舊不動聲色。


    二人相談之下很是投緣,便要去正廳細說,不過將雲意安排去福壽園陪夫人看花,但這個時節分明無花可賞,為支開她,理由也太蹩腳。


    「陸晉——」雲意皺著眉叫住他,欲言又止。


    陸晉欣慰,同她頷首,隻道:「放心。」


    但她哪能放心?


    賀蘭鈺神色黯然,低下頭陪著笑嗬嗬樂顛顛的親爹,退了出去。


    照常理,兩軍對峙,陣前和談,總該該有浩大聲勢,機鋒無數,退一步說,也該是主公將領分列左右,唱完了鴻門宴再奏破陣曲。無論哪一種,都不應是三個男人湊作堆,關起門來唱戲。


    賀蘭澍有神功,最尷尬的檔口還能嘻嘻哈哈傻樂,逼得你不得不轉過頭,迎上來,陪著他傻笑。南方人登門奉茶,北方人來了飲酒。這迴換上陳年鬆子酒,配一桌下酒菜,要酒過三巡麵紅耳熱才來說正事。


    賀蘭鈺無聊作陪,看父親與陸晉你來我往相互恭維,心中有不屑,有輕鄙,更多的是無法參與的不適。


    賀蘭澍放下酒杯,捋著一撮小小山羊胡,眯眼說道:「京城正是熱鬧時候,將軍怎想到抽空來順安遊玩?」


    陸晉道:「京城已定,鬧得厲害的都下了黃泉地獄,輪不到陸某操心。倒是想起來還有件事兒,早早應了人,卻遲遲未能著手去辦。」


    賀蘭澍換一副探究神色,臉上的肉抖一抖,層層疊疊牽連起來都在動,他身子前傾,皺眉道:「噢?何事如此棘手,竟需將軍親自來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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