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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增福這幾日一直呆在府城,他不停派出手下,一是時刻關注著萬通行的動向,二來也是要與各家串通聲氣。


    雖然此番他自己沒有拿出多少庫存折騰,但正因如此,別家受的影響便大了許多,長此以往,德雲堂在布行中的威信難免受損。大些的還好,布行中依附的那些中小織廠甚至更小些隻養了幾張織機的機戶,起先最是衝鋒在前的,萬通行高價收棉他們甚至還倒買倒賣了一番。


    但眼下差價是賺了,那些織機卻都空了下來,今年加上棉價的虛頭,虧倒未必會虧,但以後的生意便當真沒法再做了。而且有了這樣的事情出來,明年連這差價都輪不到自己,哭都沒處哭去,是以私下裏各家牢騷抱怨也越來越多。


    起先事情的發展倒是如郭行首所料,在布行統一的降價下,更多真正需要出手貨物的花販甚至棉農都開始朝萬通行那邊去了,這其中他埋在市麵上的暗線也起到了不小的推波助瀾作用。


    反正關於萬通行銀根吃緊的消息做不得假,等楊元喜的人順利混進海瀾堂甚至萬通行後透出來的種種蛛絲馬跡便更加有跡可循。萬通行還有銀子,但絕對不多了,就連胡八榮那張麵癱般的臉上也難得見到一絲焦慮之色縈繞不去。


    那海瀾堂每日裏隻是收些鴨子,招的工人也隻料理鴨子,將鴨毛取下晾曬打包,鴨肉則犒勞工人,或是送到粥棚中給那些吃救濟的棉農和織工收買人心。他也鬧不明白姓胡的要這麽多鴨毛作甚。他知道有用鵝毛做絮料的,但卻不多,鵝毛鴨毛即便加工之後保暖效果也並不太好,有錢人家多用的還是皮裘之類,就算用絮料也多是絲綿、牛毛。而窮人則是草絨居多,無論價錢還是效果同樣比鵝毛鴨毛好上不少,是以鴨毛並不算得什麽好的商品。


    但他很快便放下了這一節,隻是心中大概盤算,要讓萬通行徹底垮掉,時間已經越來越近,就不知道楊元喜的人是否已經動手。


    想及於此,他即刻招來幾名親信吩咐起來,“去和楊元喜說,這幾日就讓他手下的醃臢們使力,那幾個預先埋進去的暗線也要一並動,讓萬通行裏裏外外徹底亂起來。”


    他想若能在倉房中點上一把火那就最好,但這樣的話即便在這些親信麵前他也不會輕易去說,楊元喜自然知道拿捏。


    他又點起一人,“那個織工頭頭也得催一催,他們若是還想討這行的營生,就該明白,萬通行若繼續經營下去,今後這織廠便沒他們的事了。澳洲布可沒有一匹是在我們鬆江織出來的,讓他們先將聲勢造起來,烏泥涇不是有座先棉祠麽,就將人都拉到那裏去燒香起誓,言明要找萬通行討飯吃,好讓姓胡的更心慌些。”


    那親信聽了也匆匆起身而去。


    郭增福心中正在繼續盤算,就見丁管事急匆匆奔了進來,見還有旁人,他趕緊湊到跟前對郭增福附耳說了起來,郭增福隻聽了幾句,正在養神的雙目便圓睜了開,一陣驚怒,“此事當真?”


    “千真萬確,小人的親信在寶帶門外的碼頭親眼所見,船是昨日早上到的,萬通行的人忙了一早,卸下來的全是死沉沉的鐵皮箱子,而且港中的力工一個沒用,全是他們自己人,到了中午便有好幾個大箱擺在了萬通行的櫃房外,裏麵都是白花花的銀錠。”


    “想不到他們還真有膽,敢從外路運這麽多現銀來,還是走的水路。也是我疏忽了,這樣一來的確是不好防範,魄力倒是不小。”郭增福已經坐了起來,恨恨道:“對了,你的人打問過沒有,這船是從廣東來的還是北邊下來的?”


    丁掌櫃忙道:“奇就奇在這裏,都不是,我那手下費了不少周折才算打問到船的來路,竟然是從琉球過來的。”


    “琉球?這怎麽可能?”


    “起先我也是不信,但東主你看……”說著他從袖中掏出兩枚銅錢,這錢比大明的還要薄小一些,郭增福拿起一看,就見上麵四個小字——中山通寶。


    “這是運銀時從箱子裏不甚灑落的。”丁管事道。


    琉球國自稱中山,這種銅錢以往海貿中也偶爾見過,自然不會有錯,若是萬通行有意隱瞞來船的身份也不至費這許多周章,且還有沿途船閘的勘合,看來此船的確是來自琉球了。但身為總號的廣州不發銀子,在北邊與皇店做著生意的天津分號也不救急,錢卻是從琉球千裏迢迢送來,恐怕正是萬通行背後的澳洲人有所動作了。


    然而鬆江隔著琉球如此之遠,無論是時間還是距離,澳洲人究竟是如何得知這邊的事情還能這樣快送來銀子,這後麵隱隱透出的東西讓郭增福心中生出一絲懼意。


    而且如此一來,原先想要靠銀根的問題徹底卡死萬通行的辦法便行不通了,想著之前還因此讓每家分攤了雇人鬧事的銀子,如今光是交代此事便讓他頭痛不已。


    “東家,你看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應對?”


    管事的話將他拉了迴來,好在郭行首平日也算見過些場麵,馬上便恢複了過來。


    他想了想,道:“眼下既然進口卡不住了,隻得將心思花在出口上,碼頭那邊得給我隨時盯緊了,人手不夠的話櫃上的夥計你可隨意支派,隻要萬通行的貨物裝船就速來報我,要讓川沙那邊多下些氣力了。”


    “是這……”丁管事猶豫了下還是道:“以小人看來,如今局麵已經這樣,再指望珊娘子的娘家兄弟恐怕不行,還得有更得力些的大幫才好。”


    “說說你是如何想的?”


    “張頭領那邊自然還是要用,但如今萬通行有了銀子,花價又給提了三分,接下來幾日那邊的收購必將極多。而且既然他們不遠千裏從琉球送來銀子,想必對這些棉花也是誌在必得,先前那一次已經打草驚蛇,恐怕此番萬通行的棉船若再要放洋,多少會有些防備的。”


    “你說得不錯。”郭增福微一點頭,示意繼續。


    “我隱約聽說最近海寇王鍾、王錦兄弟在鬆江有一批貨物要脫手,正好是個機會。”


    “就是巡道賈相公一直頭痛的那股?”郭增福顯然聽過這兩個煞星。


    “正是,王家大幫如今嘯聚在蘇州洋外,給印票引,質人取贖,聲勢頗大,且常年來往閩浙及日本諸島,聽說有大小海船三五十艘,嘍囉少說也有近千,若是他們肯出手自然好說,就算萬通行一次放洋個三五艘大船也休想漏脫一個。”


    “那此事就交與你辦,若他們的髒貨不大棘手,你便做主出價收了,結個善緣,將萬通行的事與他們提上一提。”


    “小人省得。”丁管事告辭而去,心中盤算的卻是如何從中多撈些好處。


    …………


    “何師傅?”


    郭增福念叨著織工頭子的事情時,三十出頭的織工頭子何坤已在一條陋巷中被柳逢春叫住,此時他剛剛從德雲堂的夥計那裏得到了新的指示。


    何坤原是一名機工,平日也好結交,加上識些字,又能言善辯心思活絡,在做臨工的人中頗有些名聲。


    那日府城一別,很快柳逢春便將此人底細打探到了,雖說靠著名頭威信當上了織工們的頭頭,遇有爭訟之事也是各家出錢讓他承頭,但論及公心這一位倒是並無多少可取之處。這何坤好賭重色,眾家籌來讓他辦事的銀子往往都被他吞沒了許多,事情辦得成還好,若是事情沒能辦妥,也就漸漸與下麵的人生出齟齬。


    但最近他似乎是發了一筆小財,不僅在賭場和私窠子那裏出手大方,還籠絡到為數不少的窮苦織工,如今這些人的日常用度便是他在供給,對外放出話來說是因為澳洲布失了生計,要找萬通行鬧事。而他本人正是因為又有了幾個銀子,才在府城徘徊才會被堵個正著。


    “你是……”何坤的目光在柳逢春身上亂轉,很快想了起來,“柳麻子?那個新來府城的說書先生?”


    “何師傅倒是好眼力,不過今日在下不說書,而是幫一位東主傳個話,請何師傅前麵酒樓一敘。”


    “我一個織布的,貴東怕是認錯人了吧。”何坤話語中透著警覺,眼神四下遊移。


    很快一個念頭便崩了出來,要說最近的對頭恐怕也隻有萬通行這家了。


    他是個常在市麵中廝混的,又親自參與了對付萬通行,對於眼下布行與上海縣那邊的事情自然知道不少。雖然看起來布行勢大,但那萬通行也不是好相與的,對於他這樣的窮漢來說,那邊都是一般的惹不起。


    這也是他雖收了郭行首的銀子卻遲遲沒有行動的緣故,不然真要出頭讓對麵記恨上,也許萬通行拿布行無法,但收拾他一個織工頭子倒容易得很。


    他反應倒快,一邊推辭一邊往後挪去,“這份心意領了,我還有些事體,改日再來討教……”


    話未說完他便轉身要走,卻冷不防與一個壯漢撞了個滿懷。


    尚未閃開,何坤的手腕便被死死扣住,他剛想掙紮,卻吃不住痛叫了起來。


    蔡九儀滿麵帶笑,目光卻陰冷得很,“敝東忙得很,何師傅還是不要推辭的好……”


    很快,何坤便被半押著‘請’上了巷尾一處酒樓的雅間之中,這裏是莫後光一位好友的產業,僻靜得很,早打過了招唿將閑雜人等全都清了出去。


    進得房中,沒有酒菜布置,隻有幾張椅子,上首一張椅子上坐著一人,一領東坡巾,下麵板著的臉麵癱一般,正是他先前遠遠見過幾次的萬通行東主胡八榮,他的左右還坐著兩人卻都沒有見過,但即便隻看坐姿身量也相當可觀,看來當是家丁護院之類。


    見了這架勢,何坤氣勢先矮了幾分,生怕對方要整治自己。


    他也算是老江湖,知道事情不妙,趕緊跪下磕頭。


    “小人見過胡東主。”


    【參考文獻】


    1、《大明會典》


    2、《明神宗顯皇帝實錄》


    3、《晚明史》樊樹誌


    4、《萬曆野獲編》沈德符


    5、《罪惟錄?經濟諸臣列傳》


    6、《明史?徐光啟傳》


    7、《貳臣傳》


    8、《本草綱目》李時珍


    9、《渭崖文集》霍韜


    10、《宛署雜記》沈榜


    11、《工部廠庫須知》


    12、《萬曆會計錄》王國光、張學顏


    13、《京營官軍食糧則例》


    14、《中國貨幣史》彭信威


    15、《菽園雜記》陸容


    16、《見聞雜記》李樂


    17、《明史?卷二百四十?列傳第一百二十八》


    18、《金陵瑣事》周暉


    19、《明清上海地區棉花及棉布產量的估計》侯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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