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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更早一些時,燈光正透過朦朧的黑色在船艙中映出一片昏黃光斑,讓燈前的紫衣少女臉上的一絲訝色頗為顯眼,少女紅潤的臉龐透著清靈和柔美,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看起來絕不應該是混跡於這些疍民船隻上的女孩。那團複古版的黑色絲襪自從黃禦蘿腿上褪下後便一直在少女的手中把玩,倒是一點沒有再放下的意思。


    “這襪子是用機器織成的吧?可又是如何做到這樣的彈性?這線是如何繅的?這絲似乎也不是生絲……”


    少女皺著眉一連串的問話出來,留在黃禦蘿心中的便隻剩下了驚訝,不知為何,她雖然生性潑辣但在這名少女麵前卻顯得極為拘謹,甚至被綁縛中的身子都在不自覺中坐直了許多。


    她頗為忌憚,卻還是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居然還能一眼看出這是針織機所做?”


    黃禦蘿雖然對曆史不算博聞,好歹也知道機械針織機這種東西此時恐怕就算已經發明也非大明織戶能夠所有才對,而這少女與她身後跟著的那名健仆都是黑發黃膚,一口略帶福建口音的官話應係漢人才是,但方才所說的話卻有些讓她摸不著頭腦。


    她這幾日已然大致清楚是被水賊海匪之流綁架,但這些人的身份卻神秘得很,隻知已輾轉換過幾處地方且多在船上,前些天她連日的大鬧依然沒有任何效用,但也沒有被匪人為難,甚至後來差派了個婆子在船上幫手,隻是手腳依然被捆綁著,倒是見到此少女之後隱隱覺得她有些來頭。


    那少女聞言銀鈴般嗓音迴道:“哦?你們管能織出這襪子的機器叫針織機?倒也貼切,不過我也隻是幾年前在義父給我看過的一張圖樣上見過一迴,圖上那機器可以代替織戶紡織衣袍,想必就是你所說的針織機了,義父他還說那機器是其家鄉一位好友十餘年前所製,莫非你們也去過英國不成?”


    “英國?”黃禦蘿聞言一驚,這迴答顯然超出了她的準備,但她腦海中卻迴憶起來似乎世界上第一台針織機的確是英國人發明,莫非事情如此巧合?


    “果然有趣,看來你們的秘密真是不少。”


    雖然從黃禦蘿的迴答中聽出一絲驚疑,但少女馬上便意識到麵前女子顯然知道許多事情,隨即銀鈴般嗓音輕笑起,邊笑邊和身旁健仆用著船上槳夫和婆子聽不懂的異國語言說著些什麽。


    黃禦蘿雖然尚被綁著但卻並不示弱,見這少女雖然古靈精怪卻還算個能夠交流之人,現在聽到少女與仆人交談,忽然驚問道:“你們是日本人?”


    少女這次才真有些吃驚的看了過來,依然用日語道:“你竟能聽懂日語?”


    黃禦蘿心道小姐姐我以前在京都和大阪來迴廝混了那許多年,不懂日語早就餓死了,但卻按下心頭所想也用日語迴道:“知道些皮毛罷了。”


    雖然現代日語與中古日語語法有些差異,但是這種相對封閉的島國語種隻要稍微注意不要使用後世的外來語詞匯,交流起來倒也無甚大礙。


    少女忽然有些喜色,對仆人笑道:“幸助,不想這次來到大陸撞見的有趣事情都和這些宋人短毛有關,倒是奇了。”


    黃禦蘿聞言一個激靈,“你們遇到過我的同伴?”


    “談不上遇到,不過是這次和大哥去澳門時碰巧撞見了你們的人,那位傅東主倒是個妙人,居然想將那些日本逃來的切支丹還有朝鮮奴隸同廣東搜羅來的流民一股腦都帶到瓊州島上去屯田,當真隻是屯田?”


    傅小飛要去海南的事情黃禦蘿知道得不多,自然接不上話,但又想了想,還是道:“還未請教小姐名諱。”


    少女倒也沒有忌諱,“你叫我伊麗莎白就是了。”


    黃禦蘿聽後一陣無語,這算昵稱?


    見黃禦蘿這番表情,少女笑著解釋道:“這名字是義父四年前到平戶後為我取的,我覺得好聽便常常都用的,你要是叫不習慣也可叫我的漢名——思雅,我姓李。”


    “李……思……雅……”黃禦蘿念叨了兩遍,輕聲道:“真是個好名字。”


    到此時兩人才互通了姓名,之後又是好一通閑聊,這少女似乎對關於穿越者們的事情都感興趣,甚至想要等幾年之後到三亞去看看元老們的‘屯田’成果,中間幾次恰到好處的詰問更是差點讓黃禦蘿按照元老院準備的被俘說辭露出破綻。


    她自然不會知道,這少女自幼便隨其父母常年在平戶居住,因為是家中小女,一直都得父兄寵愛,故而雖然身為閩人後裔在海上頗多忌諱,但其大兄還是拗不過這個寶貝妹妹在出海時將她帶了出來遊曆。


    李思雅的父親李旦是平戶有數的大海商,其麾下光是得到幕府認可的朱印船便有多艘,每年發往安南、呂宋和台灣的大船總有十餘之數,而往來於其老家福建與台灣和澳門之間的沿海商船更是不計其數。


    是以這等年紀的小姑娘其見識卻遠非此時的同齡女子可比,這一迴她是跟著大哥押船的貨物一起去往澳門,說起來那船上還有幾名新從日本逃出來的教民。


    李思雅其父早年在呂宋經商頗有聲名,但萬曆三十一年(西曆1603年)西班牙人在馬尼拉大開殺戒,其父雖然於中幸免,但也被西班牙人抓到船上做了四年苦力才僥幸得脫逃去日本。雖然如今其父的商網通著五洲四海,本身又是天主教徒,但卻與西人齟齬甚深,要不是澳門議事會本身與西、葡王室也多矛盾,他與這個名義上在西班牙控製下的港口也不會有太多過從的,倒是跟荷蘭人、英國人關係好得過分。


    李思雅先前所言的那位義父便是萬曆四十一年(西曆1613年)才登陸日本的英國東印度公司駐平戶商館館長理查德?考克斯,據聞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平戶的商館最初所用屋舍還是租借自李旦在戶木引町的別業【注:即後世平戶‘唐人町’】。


    李家在外與東南亞各國華商頭目俱有商貿往來,在內又是平戶華人的領袖‘甲必丹’,其私下與長崎奉行長穀川權六藤正、平戶島主法印鎮信關係均極好,無論是作為海商還是海主,都是一股極大的勢力。


    故而當今日早間這位好奇的少女拿著李家的令旗找到此地時袁鐵手和符驫都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確認了好一陣才算清楚不過是李家幺女的心血來潮,自然沒有不允之理。好在老營來的人馬早到了,這才讓有些驚疑不定的袁、符二人安心不少。


    李思雅與黃禦蘿說得忘我,自然也說到她如何來此,甚而對自稱大宋遺民的黃禦蘿大生興趣,還告訴了她袁、林兩家的情形,兩人一直用的日語交談倒也不用擔心船中的另外幾個‘外人’會聽到什麽要緊內容。


    不知說了多久,外麵漸漸起了不小動靜,聽起來像是從碼頭那邊傳來。


    先是那個袁鐵手跑到船頭去望風,沒過多久連那符驫也跑了出去。


    李思雅見此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麽,對黃禦蘿笑道:“本打算拉下爹爹的臉麵助黃姐姐脫困,以後也好有機緣與幾位東主結交一二,現在看來倒是不必了。”


    說完便要起身告辭,與那名叫做幸助的仆人從船尾上了另外一條小船悄然離去,走前還將幾件黃禦蘿身上得來之物一並給帶走了。


    黃禦蘿看二人走時倒頗有些急促,迴頭再看船中那支使婆子和小廝,麵色頓時又不善起來,但就在此時她的耳邊淡淡響起一個聲音讓本有些不安的黃元老終於沉下了心來。


    …………


    “紅外光譜匹配,確認目標就在那艘船的船艙中,兩個不相幹的剛從船尾上了別的小船走了不用去管,船上另外還有五人,注意不要誤傷人質,另外船艙中還有一個女人,你們不用顧及。”


    顧子明發布了這次行動以來他最後的一條命令,剩下的事情已經不需要他指揮了。


    雖然經過光譜確認很快便知道了黃禦蘿的具體位置並清楚她基本平安,至少從熱成像上分析生命體征還算平穩,甚至比身旁的那名女性氣息還強上許多。但若是沒有前些日子蘇震在疍民中找來的眼線意外發現這艘小船上的婆子在船頭拿出一塊比市麵上還要精致得多的澳洲粉鏡把玩估計也不易如此短時間從近千小舶中找到這裏。


    至於黃禦蘿聽到的傳音倒不算稀奇,這種在二十一世紀初曾廣泛傳播過一陣的定向幹擾喇叭原本就隻是針對當時的廣場舞噪音和鄰裏矛盾的反製工具,在政府逐漸普及了公共區域的禁製設備後便很快退出了市場。這次若不是某位元老出於個人愛好堅持在原時空複刻了一些帶來,顧子明都還不能想到更好的方法與黃禦蘿溝通,用後世技術稍加改動的定向傳音設備精度自然高到了一定水準,即便兩人近在咫尺顧子明也有足夠把握隻讓黃禦蘿一人聽到。


    高崇德對於行動開始以來的種種狀況似乎已經漸漸適應,這一會兒始終看著望遠鏡中的一切並未驚訝的轉頭再瞟上顧子明一眼,如今他眼中所見比夜色中顧東主那張模糊不清的側臉有意思得多了,而那幾位顯見得是和顧東主同為元老的幾名黑甲人手中噴著火光的寶物即便不借助那能夜中視人的寶鏡也能在肉眼下一目了然,不用多想,光看其中聲勢便能知道威能極大。


    高少爺曾聽聞家中走海的水手曾提起過的佛郎機人的火器犀利無匹,想來應該就是如此了,但若是那位曾經向高崇德吹噓過的家人在他身旁,肯定恨不得一個耳光將他趕緊抽醒。這樣如天外魔神般殺人如割草的犀利火器一在此地現世就該有多遠躲多遠去才是,哪裏還有心思在此旁觀。


    至於這些人居然能百丈之中隔空傳音,黑夜之中隔物視人,則又不知是用了何種江湖秘術,自然又讓高家少爺心中大大的驚駭了一番。


    而方才還站在船頭觀戰的袁鐵手則完全沒有更多心思去考慮,他唯一值得慶幸的隻是有人比他先死一步,讓他放棄了反擊的衝動。


    方才就在他發愣的一吸之間,符驫已經從艙內出來擠到了他的身前,眼見得黑甲人一路又射殺了幾名巡夜的弟兄後,他們麵前已經沒有可以屏障的東西。


    劉影、周零自然不記得傅老師還有一位與目標船上的袁姓大漢同名同姓的學生,但對於大漢身前站在船頭正手拿一把小弓不知所措發抖的符驫則馬上顯露出了濃濃的殺意,兩個三發點射便輕鬆抹去了符船主在這世上的最後一點存在。


    而抽出一把手斧的張奎則正殺得興起,聽到耳中傳來顧子明的聲音,他便當先帶著幾個手下望小船奔去。


    另一個嘍囉見黑甲大漢想要登船,正待砍斷繩索將船劃開,早被一梭子彈射落水中。張奎當先一人跳上船頭,全沒有去看縮在一頭的袁鐵手,到了這種時候保命要緊,莫看袁姓大漢也算袁家大幫的一員悍將,但當判明了雙方實力差距之大後卻反而較常人冷靜得多絕不肯去拚命的,隻想挨過一時算一時。


    那艙中剩下的兩個嘍囉也算好手,尤其一個善使一手好飛刀,然而以袁鐵手看來恐怕也隻有給黑甲人撓癢的份兒。果然聽見裏麵一陣打鬥之聲突起,又隔了片刻便徹底安靜了下來,海風中隻剩下硝煙與一陣焦糊的味道。


    瞬息之間,再有幾名黑甲人跳上船後便聽見一陣鏗鏘之聲迭次從船上各處傳來。


    ‘危險清除’


    ‘危險清除’


    ‘目標安全確認’


    ‘迴收子彈’


    ‘準備撤退’


    一切不過是幾個唿吸之間,袁鐵手卻覺得煎熬了許久,直到有人從黑暗中一把拍在他的肩頭。


    ‘發現一個活的’


    黑甲大漢的聲音仿佛從天外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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